明南长叹道:“衡俨遇刺,这样的大事……宁西太守当夜便快马直报朝廷,父皇知晓后,大为震怒。我趁机求了父王……”他对着云瑾笑眯眯地道:“……带上关夫子,调来我王府的侍卫,父皇都一一准许了,还恢复了衡俨的肃王封号,也算你们因祸得福。”
关至臻端了药进来,明南接过药碗,小心将云瑾扶了起来,慢慢地喂她。关至臻见云瑾老老实实地一口一口将药喝了下去,这才宽心笑道:“就这样好好喝药,再日日换药,两个月便可全好了。”
云瑾瞧了瞧明南,眨了眨眼睛。
明南了然一笑,对关至臻道:“关夫子,我看着她,一定遵着医嘱养好病,免得坏了你神医的名头。”
关至臻哼了一声,竟没理他是皇子,不客气道:“你出去告诉那个……那个……”他的手指不住点着外头的身影:“若他再欺负我徒儿,我第一个不饶他。还有那个什么章华清,只怕也不会放过他。”
明南微微一愣,仍笑道:“原来关夫子收了青鸟做徒儿,难怪青鸟唤你师父。三弟一向敬重关夫子,怎会欺负你老的徒弟?”
他应得很得体,关至臻面色大缓,对着云瑾和声道:“呐……师父替你骂过他了,你要是不满意,把他叫进来师父再骂一遍。不过……这从前的事,你也别和他计较……”
云瑾轻声打断:“小师叔也来了吗?”
明南看了关至臻一眼:“章先生没来,那两个墨剑门的弟子却是他派来的。他们说收到章先生的信,有人在宁西似乎见着了你,便让他们在这里探询你的消息,恰好撞上了。”
“那他们可晓得凝霜她们么?”云瑾急忙追问。
“放心放心,那夜她们便被人悄悄带出了睿王府,如今都安安稳稳地在广湖墨剑门呆着。”云瑾晓得她们两人就算去不了广湖,留在睿王府也绝不会有什么不妥。但晓得她们一切顺遂,不禁放下一块久悬在心中的大石,轻轻闭上了眼,靠在床头一言不发。
关至臻看着这情形,对着明南无声地一指自己,又指了指门外那条伫立的身影。明南点了点头,自己拉过椅子,坐到了云瑾床前。
云瑾听到关至臻的关门声,才慢慢睁开眼,凝望着明南。
明南拍着扶手,哂然而笑,似是一时也不知从何说起。过了许久,才低声道:“都是我的错,那夜一听到衡俨被父皇发配到宁西,情急之下,没顾得上先将你安顿好,只想着进宫向父皇求情。不然,这一年,你何至于这样颠沛流离在外,三弟则为你日日担惊受怕……”
“他……”云瑾咬了咬唇,轻声道,“他因何被贬至此?”
明南嘴角扯了扯,双目凝视着她,一字一字缓缓道:“谋反。”
“是那些盔甲的事?”云瑾怔了怔,只觉得甚是可笑,“与楚王谋反,百害而无一利。他又不是个傻子……”
非但不傻,反而比许多人想得多,想得远,想得长久。
云瑾又轻轻叹了口气。
“他不会与楚王谋反,”明南苦笑道,“可若是他自己谋反呢?”
云瑾又是一怔,不知他所谓何意。
明南见她脸色古怪,缓声道:“三弟定然未曾同你说过,挖出两千件盔甲时,还挖出了一块石碑。”
“石碑?”云瑾愈发糊涂,“他从未向我提过此事。”
“自古谋反,多是自称承天之意,以求名正言顺。有人散布童谣,有人伪称异相,而图谶、碑谶最是常见。”明南似笑非笑。
云瑾微微蹙眉:“那石碑上写了什么?”
明南道:“这石碑挖出来时,簇簇如新,一望便知是新筑而成。楚王早已在一年前伏诛,怎会做出这样新的东西来?故而父皇也未以为意,将信将疑中,只是免了衡俨的职权,也算是暂时按捺下了。但三弟对这石碑……总有些不安。若五……”他顿住了口,默了一默,重重一拍椅子:“若他要害他,怎会如此错漏百出。此事定有后招……”
可那些日子,他在御六阁,在她面前从来都是状若无事。从来也没有将自己的处境吐露半句。
他一向爱将事情瞒着她,不叫她忧心。从未有一刻变过。
云瑾心中,不由得一阵凄惶。
他本就是个思虑很周密的人,更悄悄地为她,一点一点地,不知花了许多的心思。
“没出几日,楚王的那个旧谋士安计略又失了踪……”
“安计略?他不是投靠了……五哥么?”
“这事你我心知肚明。可在父皇那里,他只是楚王的旧部。朝中传言是三弟派人将他灭口,父皇于是疑心又盛,”明南哂笑,“你们来我府中那夜,看守石碑的人说,夜里检查证物,不小心将石碑推倒了,摔破了一个角,发现里面有些古怪……”
他慢慢地说,云瑾也耐心地听着。
“父皇立即叫人仔细查看石碑。他们切开石碑,才发现里面是一个旧碑,外面却新涂了一层泥掩人耳目。那块旧碑上面写着十一个字:剑北指,河山倒,相拜当问鼎。”
“这话是什么意思?”云瑾并不太懂。
“当时父皇只当意指楚王挥军北上,颠覆河山……”明南叹气道,“三弟心中却已经明白,他已是危在旦夕……”
说到这里,明南默默望向云瑾。两人目光一交,云瑾垂下头沉默着。
明南没有多说什么,因为就那么一瞥间,他已瞧见云瑾的眼眸里,那种复杂的意味。似乎是痛苦,也似乎是悲伤……
他和声道:“三弟那样做,实在是一番苦心,是为你好……你是肃王夫人,被逐出了肃王府,与肃王再无瓜葛,再有五弟维护,怎么都不至于受牵连……当夜五弟一带走你,三弟便来我府里见我,说你有仇家暗中窥探,叫我务必多看你一眼……”
云瑾沉默着不语,忽然间淡淡笑道:“二哥,真是难为你了。”
明南没想到她这样说,一愣之余,顾左右而言它:“河山倒,剑北指,人相拜,你将山字倒过来,加上一横一竖,两边像不像两个人遥遥相拜?这凑起来不就是个肅字?若只是衡俨自己要谋反,盔甲里藏了一枚当年新筑的铜钱反倒是对了。父皇于是全然都信了。”
皇帝一向疼爱子女,尤其这四个儿子,他甚少苛责。便是诩俨那样无法无天的做派,他都由着他去。若是衡俨做了其他的错事,便还有回圜的余地。
可皇帝自己一生都在为了一个皇位煎熬,同楚王明争暗斗,被撤了太子之位,最后倒是出乎众人所料得了皇位。父子兄弟争位的事情,正好犯在他心头大忌上。再加上证据确凿,桩桩件件都指向衡俨,皇帝又岂能不震怒?
“这是哪一日的事情?”
“你离开肃王府第二日……”
第二日,她方到了睿王府,他……便如此迫不及待地要着手对付衡俨了么?
而当夜,她一离开睿王府,便有人来杀她,是有人也一样迫不及待地要来对付她。
云瑾不禁冷笑了一声。
“父皇爱之深、责之切,连夜便绑了三弟送到这里囚禁,更不许吐露他的身份,好叫他晓得,他若不是皇帝之子,便是状若蝼蚁、一无是处……”
“那肃王府呢?”
那个叫做御六阁的院子,那院子里美丽的月夜呢?
凄美月色下的葡萄架下里,有着云瑾许多美丽回忆。
“肃王府被抄,府中男女老幼,一概拘禁。”
云瑾眼睛里掠过一丝悲伤之色。
她的心里忽然有一种很微妙的感觉,也不知为了什么,这种感觉竟令她觉得自己很愧疚,愧对肃王府中的上下,甚至于肃王妃、紫鸢。
她只好说些别的:“那个安计略,可寻到了么?”
明南苦笑摇头:“狡兔死走狗烹,他们用他布完了局,已是物尽其用。若留一个楚王的人在身旁,岂不是给自己留下祸根……”
“青鸟,”明南有些愁苦地看着云瑾,目光中满是希冀,“他们的事情,你不需理会。你如今只要晓得,三弟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好。紫鸢不过是皇后身边一个曾经得宠的宫女,他若要纳妾早就纳了。还有,他是从来都不信神灵的,可……”
他收住了口,略有些惊奇地望着她。
眼前云瑾的表情,似乎没有任何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