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士将手里的两封信纳入袖中,行了个揖礼。衙役挥了挥手,快步走了,道士正要回观,黎玉华高声叫道:“大哥……”走上前去。
道士的背影微微一抖,缓缓转过身来,见到黎玉华,也不甚激动,又行了一个揖礼:“道友回来了?”
“回来了。”黎玉华也打揖礼。
她没同黎玉山哭诉自己的经历,黎玉山也没有问。
好像他们的人生,无论坎坷还是安宁、久别还是重逢,本来就该是如此一样。
云瑾忽然觉得很是羡慕。
黎玉山目光望向云瑾,黎玉华忙道:“她救了我,如今没有地方去了,大哥,你可否让她住在咱们观里?”
黎玉山上下打量了云瑾几眼,皱起了眉头:“今夜先同你睡一宿吧。”
是夜云瑾同黎玉华同宿一房,这一路奔波,难得安稳,竟一觉睡到日上三竿,黎玉华来了才将她推醒。云瑾睡眼惺松,见到黎玉华已经换做了道姑装扮,指着外头:“快点,黄头来找你了,快起来。”
“黄头?哪个黄头?”云瑾一头雾水。
“就是昨天那个黄衙头。”
云瑾想起那个胖衙役,虽不晓得他找她做什么,急忙简单梳洗了一下,又听见黎玉华轻声道:“大哥说你不能住在这里!”
云瑾一愣,笑道:“我等下便收拾……”
“不不不,”黎玉华打断了她,“大哥说,这个道观里,我同他是道友又是兄妹,住在一起也没什么。可你是个姑娘家,他还是个青壮男子,会惹人说闲话,毁了你清白的。所以他昨夜找了黄衙头,你若能住到黄头家,正好。”
“为何住他家正好?”云瑾奇怪道。
“他是衙头,谁敢欺负他家的人?再则……”黎玉华抿起嘴神秘地笑了,“你等下便晓得了。”
她带着云瑾到了观里,黄衙头正在三清像前搓着手,见到两人就叫道:“这就是云青吧?我家娘子说给她去见见,若是见得好,便留下她。要是我娘子不中意,我可就没办法了。”黎玉华冲着云瑾笑了笑,拉了黑马,陪着她跟黄衙头去他家。
走了不过半里路,黄衙头停下来:“到了。”
眼前热气腾腾,是个包子铺,旁边还有半间屋子,有几位客人在里面喝着豆腐脑吃着包子。蒸包子的笼屉后面,站着一个中年妇人,脸倒还秀气,可身子同黄衙头一般有些胖,前面肚子挺得大大的,显然是怀了身子,店里还跑着一大一小两个丫头。
黄衙头叫那妇人说:“娘子,我将那姑娘带来了。”
那妇人只顾着给客人拿包子馒头,没搭理他。黄衙头有些尴尬,朝云瑾嘿嘿地笑。
云瑾心中想笑,却又不想叫他难堪,忍着笑微微颔首,转了身瞧着对面。对面有一座半旧的小院子,大门紧闭,院里一棵大树伸出头来,院门口站了两个拿刀的衙役。
“那是什么地方?”云瑾低声道。黎玉华看了看,摇头:“以前是个破院子,我走之前还没人住,不晓得这两天出了什么事。”
突然有人拍云瑾的肩膀:“你瞧什么?”
云瑾一转头,原来就是那个怀着身子的妇人。云瑾连忙低了头,对她福了一福,说:“夫人。”
妇人大笑,对着店里的客人道:“这姑娘还文绉绉的,叫我夫人。”她平日里都是和贩夫走卒打交道,少有人这样称呼她,听了居然很是高兴。店里大点的丫头听到这妇人说话,跑过来对云瑾说:“阿娘说你文绉绉的,你会识字么?你识得那门上的字么?”说着把手一指,云瑾顺着她的手看去,对面小院的门上,原来贴了八个大字。
云瑾笑了:“我认识。”
“那写了什么?”
“那上面写着“内有重犯,闲人勿近”。”
大丫头听了,拍着手说:“你说的对,我那天问阿爹,他也是这样说的。”说着转身对那妇人说:“阿娘,这个姐姐会识字。”
妇人点了点头,对大丫头说:“找妹妹玩去……”瞥了云瑾一眼,大声对她说:“我这里包你吃住,晚上同我那两个丫头一起睡,饭菜洗衣用不着你,你白日里帮我卖包子,招呼客人,可没工钱。晚上再教教我这两个丫头读书写字,怎么样,干不干?”
云瑾还未说话,黎玉华便一口替她应承了下来:“黄大娘说什么都是对的。”
黄衙头叫道:“娘子,两个丫头学写什么字?学些针线活缝缝补补就好了。”
黄大娘上前一把揪了他的耳朵:“丫头怎么就不能学写字?我让我家丫头学写字,也好日后遇上个比你强一万倍的贵人,省得像我一样在这里卖包子。”
云瑾早上还听黎玉华说没人敢欺负黄衙头,可现在居然被自己夫人揪了耳朵,还动弹不得,面上虽不露声色,心中早已笑得肚痛。
不知怎得,心中竟颇有些期望,能留在此地。
这种真真切切的人间烟火气,夫妻间的嬉笑怒骂,她已经多久未曾体会过了?
黄衙头哭丧着脸:“我虽然不贵,好歹是个自由身,还能给家里赚钱补贴家用,老夫老妻的,你何必这样挤兑我?”
黄大娘笑道:“不是自由身又怎么了?你不说对门就是个朝廷重犯吗?哪哪,就算是重犯,那也是独门独院的,你还得日日去伺候他看着他。你这个自由身,要是犯了错,不知道丢在死牢哪个犄角旮旯里呢。”
黄衙头越发缩了起来,店里客人大声哄笑。有人叫道:“黄大娘,你招了这么一个标致的姑娘在家里,就不怕黄头心痒?”
黄大娘大笑道:“你瞧这姑娘斯文的样子,能看得上我们家老黄这窝囊样?”说完,揪着黄衙头耳朵的手又紧了紧,笑道:“你倒是给我老实点,不过我料你也不敢……”
于是云瑾就这么稀里糊涂地,住进了黄衙头的家里。
她白日里帮着黄大娘干活,教两个丫头写字认字,去三清观探望黎家兄妹,帮他们做事,偶尔还给周围的邻居缝补衣衫写写家书。没人拿她当外人,她就在宁西平平静静地过着日子。
过了秋天,过了冬天,黄衙头终于得了一个大胖的小子。
然后,是春天、夏天。
第61章 谁遣蓬莱使
三清观。
“玉华……”
黎玉华转过身,看见云瑾牵着黑马,站在不远处。她急忙迎上去:“你来了?”
云瑾笑盈盈的,从怀里取出一封信,递给黎玉华:“黄头这两日忙,让我帮忙交给道长。”
“好,”黎玉华看都不看,便接过来,“你等我一下。”
她轻快地跑进观里,只稍稍一会儿,便跑了出来:“我给大哥了,他说明日便去王母庙。”说着拉起云瑾的手,朝着道观后面走去:“这两天你好忙,都没时间来找我,陪我说说话。”
三清观的后面,是一片平阔的草地,临着渝江。
两人再走两步,隐隐已能望见滚滚江水。宁西地接塞外,一贯风沙很大,唯有这渝江边上,长草如碧,鸟语花香,倒仿佛缙南一般。
云瑾牵着马,跟着黎玉华慢慢地走。即便已是四月入夏,江边的风还是很寒冷,但冷归冷,这样的青草,这样的清晨,空气清新怡人,又有谁不喜欢呢?
“要不是那个人每隔六日要送一次信,你这一次只怕还来不了吧?”黎玉华面向着云瑾,一步一步倒着走。
云瑾跟着她,摇头笑:“你不晓得黄头那个儿子,阿鑫有多能哭……哎,总是缠着我……”她放开黑马,让它在草地上自由自在的嚼著青草,很好奇问道:“那人的信,为何要送到王母庙去?我听黄头说,那王母庙都废弃多时了,宁西的百姓都不去了。”
“去是不去,可遇上事情,还是要递信祈福的。”黎玉华弯腰采了一朵小花,插在云瑾的鬓旁。
“递信祈福?不必烧香么?”
“不用,”黎玉华摇头,“那座王母庙,传说曾是西王母宴请周穆王之处,不许凡人涉足。所以从来祈福,都是将祈语写在书信上,托道士递进去的存着。来日若是得偿了心愿,便再请道士将书信取出来,烧了即可。”
“灵验么?”云瑾却是第一次听说。
“我大哥说,那里面里面还存了好多的信呢,”黎玉华笑着眨眨眼,“可也有许多信被拿出来烧了。灵不灵……就看西王母的心情了!”说着,和云瑾对视了一眼,一起莞尔而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