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鸟,等一等,”诩俨急忙拉住她,“我要上两匹马,咱们再……”
她没有理会他,却侧头驻足,好像在凝听什么。
隐约间,是有一名女子浅吟低唱着那首古相思曲,如云如雾,在夜里回荡。似乎近在面前,又似乎从很远很远很远的城外三镜湖飘来。
她听岔了,这里是城南,三镜湖在东郊。
夜已经很深了,只有巷尾这两家群芳苑和金满堂赌坊还人声鼎沸,曲声悠悠。
曲声是从群芳苑里传来的,卖笑的姑娘什么曲子都会唱。
云瑾默然倾听,还有些心事重重。
诩俨看着她,声音轻冷:“在想什么?三哥?”
云瑾摇头。
他淡淡地笑,他知道她不会骗他,心中竟有些欣慰。
云瑾低声道:“在想今天遇到的一个人。”
“什么人?”诩俨颇有些好奇。
云瑾没有回答,只是侧过头,瞧着他。
他还是那样的年轻英挺,同两年前几乎没有变化。他脸上的神态,总是那样带着几分潇洒,又带着几分轻佻。
他的一双桃花眼,微微泛着红,温柔地瞧着云瑾。
她曾真心真意地,被看动了心。
云瑾慢慢地说着:“方才我出来的时候,在睿王府撞到一个人。”
诩俨挑起了眉,越发好奇。
云瑾低声道:“我见到他,可还是想不通一些事情。”
“究竟是什么人?”
她仰起头:“我在睿王府见到那个人,他练了朱砂掌,用金钱镖做暗器,你在楚王府从他手里救下了我。”
诩俨脸上的笑容突然凝结,他已经明白云瑾在说什么。也知道云瑾嘴里想不通的事情,她现在一定已经完全明白了。
两个人心里,各自明白。
“你恨我?”他冷笑道,身子有些僵硬。
云瑾摇头。
他却冷意更甚。
若没有爱,又哪来的恨?
云瑾一边思索,一边缓缓地说道:“我一直想找到这个人,我以为他是一条线索,可以从他身上找到我爹爹真正的死因……”
“可我刚才撞见他时,他穿的是睿王府侍卫的衣裳。我很不明白……我以为他是楚王的人,可想来不该;又以为他是玄武营的人,可又觉得不像,”云瑾摇头叹息,“我想了一路,才终于想到,这件事情其实很简单。”
“他就是睿王府的侍卫,一切都是听你行事,”云瑾叹气,声音中带着轻柔的惋惜,“是你叫他装成黑衣人来捉我,你再来救我,是想让我记你的情,是么?”
“不错。那夜他走时曾被三哥撞破,”诩俨冷笑更刺耳:“怎么,三哥没告诉你么?”
原来衡俨……一直都晓得么?
云瑾微微一愣,想起衡俨那时的表情。他眼中的悔恨,是因为他觉得自己被诩俨的闹剧牵制,才大意叫第二个黑衣蒙面人伤了云瑾么?
那一刻的悔恨是真,他对她的心意也是真的么?
他和诩俨,都是如此。几分真几分假,谁也搞不清楚。
为何这个安靖城里,会有这么多的真真假假,这么多的真心假意?
于是她就像活在噩梦里,虽有间断,却无休止。前前后后,一次一次,将她所有的情感都耗空了。
除了离开,这一场噩梦永远也不会醒。
云瑾轻声道:“五哥,早知今日,你又何必如此?”
诩俨勉强将嘴角扯动,似笑又笑不出:“我只是怕三哥……先一步夺走了你……”
毕竟胜过衡俨,是他一贯的心愿。
云瑾又是苦笑,声音已微微嘶哑:“我同肃王……其实早晚也有这一日。”许多事情她已经不愿去回忆,许多话她也不想多说。
她只是望着诩俨,又沉默了很久,才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既是如此,你可愿意去求皇上再赐一次婚?”
诩俨怔怔地望着她,云瑾也看着他。不知过了多久,月亮转到天的另一边。他突然冷笑一声,声音也仿佛忽然到天的另一边,远在月旁:“我不能。”
他不能,也不敢,拿自己的前程去赌。
即便是当成一桩算计,他也不如衡俨豁得出去。
云瑾只是微笑着,动也不动。
“青鸟,”诩俨语声惶然:“我晓得我对不住你,我……”
“五哥,你对不住的是妍姐姐和她的孩子。”云瑾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眼,淡笑对他说,“你对我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你一心要胜过肃王的执念作祟。与我,其实并无干系。”
以欺始,以骗终,他们之间发生的一切,不过是他自己设计的一场游戏。
诩俨苦笑,没有分辩。
若与她并无干系,那这失去她的九个月来里,日日夜夜啃啮着他的心的悔意,又从何而来?每每清晨醒来时,那一阵忽然袭来的失落和寂寞,谁能体会?
他听见云瑾说:“从前往事,我只当做了一场梦。梦行了,我便该将你和肃王,将御六阁统统都忘却了。从今往后,睿王和我,只是路人。”
真是轻巧,他又如何将她当成路人?
只怕永远也不能。
诩俨仍是沉默着,如夜一般的沉默。他没有话说,他也知道他不用说,聪明如云瑾,也一定能感受到他无从辩解的无奈与哀痛。
可云瑾也没有说什么。
昔日的恩怨、情爱,在此刻,都应该变成过眼云烟。除了一个忘字,她何必再多说什么。
无论与谁,相遇,相惜,相知到最后,都只有相离。
诩俨默默地站着,直直地盯着她,一言不发。
云瑾没有看他,却从他身边走了过去,从打开的城门间,缓缓地,一步步地走了出去。
城门那一端,月色亦如水。
云瑾如在凄凄云雾间,仿佛与他,与这个虚度两年光阴的安靖城隔绝。
“青鸟……”他唤她,却又无从唤起。
云瑾静静地回过头来,静静地看着诩俨。
她没有说一个宇,更没有动。
夜风穿过城门,两个人默默地在风中伫立,注视了许久。
然后云瑾头也不回地走了。
诩俨的眼中似有泪盈眶,却未流下。
第56章 帆影识是谁
明月的光芒洒在路上,照着世间的聚散无常。
云瑾似被明月牵引着,慢慢地向前走着。
她不晓得自己要走到那里去,只晓得自己要离开这里,离开安靖城。唯一的路,便是走到南郊的渡头坐船。
她也不晓得自己走了多久,只觉得渐渐的,气息都潮湿了起来,吹在脸上都是湿乎乎的,想来已经将近暮江。夜色愈深,天气愈冷,她本就身体虚弱,又开始禁不住地发抖。
隐约瞧见前面似乎有一座庙宇。她记得南郊暮江边前面有座王母庙,或者可以暂时躲一躲寒。走到前面,才瞧见只是一座荒弃的破庙,破落不堪。可她身上已是又累又乏,有座破庙落脚,已经大出所望了。
云瑾进了破庙。
里面四面漏风,除了倒塌的神案,几尊泥菩萨的雕像,还有满地的稻草,连一丝烛火也无。
云瑾抚著破败倾倒的泥菩萨,呆呆不语,可想起凝霜凝香,心中又自欣喜。
相信今夜之后,她们两人一定能过上她们想要的生活。凝霜能够由得自己的心意,凝香可以学会纵马扬鞭。
明明云瑾从来都不信神灵,还是朝着菩萨轻轻拜了拜。
她只盼冥冥之中,无论是谁都好,能保佑凝霜与凝香两人,今夜能顺顺利利地出了睿王府,然后平平安安地到了广湖。
但愿她们到了广湖,有章华清照看,便可以不受拘束,自由自在,事事称心如愿。
不用事事皆为她牵绊。
至于她自己,她早已无法想得太多了。
云瑾打起精神,从地上抱来稻草,铺到神案的后面。破庙后堂窗户高,风吹不到下面。云瑾躺在稻草堆上,再将稻草盖在身上,倒也不甚寒冷。
她实在太累,闭起了眼睛小寐。可这里毕竟是荒郊野外,她心中不得踏实,迷迷糊糊地,时睡时醒,不时睁开眼瞧一瞧四周。
就在这将睡未睡之时,忽然听到前面似乎有细微的声响。云瑾心中一惊,猛然惊醒过来。她不晓得前面究竟来了什么,更不敢贸然发出声响,只能一动不动地,屏气凝神地细听,心中怦怦而跳。
外面有细微的脚步声,若隐若现,又有稻草被搅动的声音。云瑾心中一片茫然,虽然不惧,却也晓得事情并不太妙,只是无法逃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