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终于当着云瑾的面,承认了紫鸢的身份。紫鸢躲在他身后,露出半张脸,悄然媚笑。
本就是彼此心知肚明的事情,可他亲口说出的时候,云瑾还似觉得被狠狠戳了一刀。
她没有紫鸢明艳,也没有肃王妃的手段,可是她本以为自己比她们更懂衡俨。
他也一直这样告诉她。
可是她错了。
云瑾抬起头,笑道:“原来如此,三哥,恭喜你又纳了一位夫人。”她笑得很是得体,就像这件事情,从头至尾都与她无关一般。
凝霜却扶住了云瑾,垂头低声道:“肃王,青鸟这几日总是思念故乡,忧思伤神以至夜不能寐,说错了话做错了事,还请肃王和夫人莫要见怪。”
她是替云瑾认错,也在替云瑾向衡俨分辨。
可衡俨只是沉默,一言未发。
他之待她,与凝霜凝香,如何能比?
云瑾忽然间觉得眼眶热热麻麻,忍不住就红了眼珠:“三哥,我想回缙南,你让我走吧,我实在不想……”她一字字哽咽滞涩:“……我不想再亲眼见一次,见一次新人行礼。”
她从来都不愿在人前落泪示弱,可在他面前,毕竟难以克制。
衡俨默默瞧着她,终于叹了口气:“青鸟,回屋去。”
“我回去做什么?”云瑾目光紧盯着他,“等着你设法将我送去睿王府,叫五哥容你一线生机么?”她仰起头来,目中泪水却一滴滴地落下来:“三哥,我……我……不是一件物事。我……是,我……”
她茫然无措,还有些语无伦次。
衡俨皱着眉,一手按住了她的肩膀,想叫她镇定下来:“青鸟,你当着众人的面,说的这些话,像什么样子?”他话中之意,却还是在责备她。
云瑾拼命地摇头,她不愿意,她不愿意这样日日被逼着受煎熬:“三哥,我不是有心偷听你同肃王妃说话的。可我……我始终不能相信,我心里不肯信的……”云瑾的呼吸渐渐粗重起来,只觉得一阵阵心悸不断,她只得用手按住胸口,平复着自己的情绪,喃喃着道:“我不信……这两年,你对我,都是假的。我也不信,你真要将我送给五哥。三哥,若是你有什么苦衷,要我做什么,你都告诉我?”
她凝视着衡俨,衡俨却避开了她的目光。
他在逃避?
逃避着云瑾的问话。
云瑾看着自己面前,衡俨的面容一点点变得模糊,变得陌生。一股刺冷寒意从脊背升起,一点点将她胸口堵得闷痛。
“这是怎么了?”背后又有一个冷冰冰的声音,冷冰冰的口气。
肃王妃带了两个个婢女,披着件衫子,悄无声息地站在一旁,像是已经站了许久许久。想来是方才老赵去请衡俨,也惊动了肃王妃。紫鸢见到她也来了,急忙跪在她面前哭诉:“回禀王妃,我方才瞧见云夫人要深夜出府,便问了一句,不料……云夫人竟然用银针胁迫我……”
“是这样的么?”肃王妃望向老赵。
“这……这……”老赵也不晓得怎么回答,勉强应了,“小的眼神不好,没瞧仔细,还请肃王妃明鉴。”
“三哥,”云瑾用袖子在脸上轻轻一拭,“事到如今,我心中已有分数。你再勉强我留下,哄我去见五哥,也没了用。不如……不如……就此,让我走了吧?”
衡俨瞧着云瑾,沉吟着未答话。
“走?走去哪里?”肃王妃却缓缓上前一步,冷笑道,“你是因为肃王新纳了紫鸢为妾,才这样欺侮紫鸢的?莫非这肃王府里,只该有你一位夫人?”
衡俨没有说话,云瑾也没有。
暗夜中,肃王妃的声音清寒如冰:“肃王从前如此宠爱你,你身为肃王夫人,如今不想着与他共克时艰,反而处处怨怼夫君。如此趋炎附势,肃王府岂能容得下你?”
衡俨仍是没有说话,云瑾更没有觉得意外。
因为一旦她知晓了衡俨的用意,她便不会为他所用,她便是没了用处。
一个没了用处的人,他又何须多费一份心力?
凝霜吃惊道:“王妃,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肃王妃淡笑不答,只望住了云瑾:“你果真要出府?”
“是。”云瑾立即应道。
“很好,”肃王妃冷笑,“我朝自太祖立国,至太宗、当今皇上已历三朝,从来也没有王府妾室敢擅自离府之事。非但如此,你侍奉肃王大半年,一无子、二善妒、三不敬夫婿,早已犯了民间七出之条。你若要走,我便只有以肃王弃妇之名,将你逐出王府。”
云瑾垂着头,沉默良久,才凄然道:“三哥,我只想问你一句,白日里我听到你说的话,究竟是不是真的?”
他没有辩驳,好像觉得这件事根本不值得辩驳。
云瑾声音微颤:“你……你果真是这样想的?”
衡俨缓缓叹气,始终都是不言不语。
紫鸢笑容娇艳,有若桃李灼灼。她的头,还有意无意地,柔柔地靠在了衡俨的肩上。
而衡俨的目光,既冷淡,又陌生。
势异时移,究竟是人心变了,还是他始终未变过?
只是她看得清了。
一缕刺骨的寒意,刀锋般刺入了云瑾的骨髓里。
她想用力攥起拳头支撑自己,可她的人早已萎缩无力,就连她眼睛的光芒都已渐渐消失。
可她居然又笑了笑。
她已经经历了太多,除了笑,她不想再做什么。
衡俨淡淡垂眸,凝视着云瑾,语声微喟:“你若肯帮我,我自然感激你的恩德。可如今……我也无法勉强你。你要走,也只能如此了……”
云瑾一直在听着,苍白的脸,依然浅浅微笑着。
只是觉得身上一处一处,都是绝望,从四肢到心口,慢慢封冻,叫她快要无法喘息。
更有一种说不出的屈辱。
她轻声唤着凝霜,吩咐了几声,凝霜低声应了,匆匆朝着御六阁奔去。
老赵从门房里搬了两张椅子出来。可衡俨没有坐,肃王妃也只有站着。
这一刻,门厅两旁虫鸣嘤嘤,门上挂的灯笼灯火飘摇。
云瑾独自一人站着,站在阴影里,离着烛火很远,仿佛一尊被封冻住的石像,一动不动,便连她若隐若现的烛影,都未曾动过半分。
她静静的站在那儿,过了一会儿,凝霜又匆匆地赶了回来,递给云瑾一把匕首。
肃王妃和紫鸢,甚至老赵都有些变了脸色。
可衡俨只是又轻声叹了口气:“你既放不下五弟,为何不肯去睿王府?这本是两全其美的事情。”
他从前曾给了她那么多东西,她都不要了,只带上了一把挈燕。
云瑾伸手接过挈燕,微笑道:“我来时身无长物,身上所有皆是皇上和诸位兄嫂所赐。我这一走,御六阁中各种旧物,定然弃若弊履。这把挈燕是五哥忘下的,价值不菲,我不能叫人平白糟蹋了它。”
衡俨听了,只是淡淡一笑,再不说话。
云瑾将挈燕塞到怀里,长吁了一口气。她转身望着衡俨,笑了,只是笑得那么凄凉,那么令人心酸。她柔声道:“三哥……”
他听到云瑾当下仍这般温柔地唤他,一愣之余,抬起头看着云瑾。云瑾盯着他,过了很久,叹道:“你既然已经骗了我,方才又何必认呢?你明晓得,你只要骗我到底,我始终都是愿意去信你的。”
她美丽的眼睛,带着说不出的幽怨和悲伤。
衡俨再次转过头,避开了她的目光。肃王妃倒是冷笑了一声。
真的也好,假的也罢,骗了没骗,现在都已不重要了。
云瑾看着他,眼泪又慢漫地流了下来,脑海中,竟浮起娘亲同她坐在缙南的竹林里,望着满天的星斗,语重心长地同她说:“青鸟,将来你一定要遇着那样一个人,对你一心一意,不离不弃,不欺不悔。青鸟,你要记得娘亲说的话。”
云瑾咬着牙,心底无限悲凉。
旁的话,她顽皮顶撞不肯听,也就罢了。可娘亲的这一句话,她明明吃过一次亏,可怎么还是不愿记在心上。
凝香提醒过她。
甚至婉慧都曾说过,他们聿王府的男子,都是天性自私凉薄之人。
为何她偏偏要一而再、再而三同所有人作对?
天下岂有人,能愚蠢如此?
云瑾的声音温柔如水:“我以为,从前我有爹爹,如今会有你……可我……我错了……”她淡淡的看了他一眼,然后右手在脖间一拉,一道银光闪过,银链被硬生生地扯断了,在云瑾的脖子上细细拉出了一道血痕,加上原先将要褪去的刀疤,恰好两道一上一下,并列在云瑾左边脖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