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挑起眉望着她。
“玄武营……”云瑾踌躇着,“他们都是些什么人?”
“玄武营?”他盯着她的疤痕,眼中生出几抹饶有兴味,忽然道,“玄武营的人找三哥麻烦了?”
云瑾蓦地抬起头,紧紧地盯着他。诩俨倾过身子,在她耳边笑着道:“你别这样瞧着我,这事同我没半分关系。”
他想了想,缓缓说道:“父皇……他本是先皇的长子,本已顺理成章立为太子。但先皇宠爱幼子楚王,父皇性子又……除了几个朝中老臣,也难得群臣拥趸。他索性另辟蹊径,暗中搜罗一批忠心之人,隐姓埋名潜入朝中官员府中,甚至于宫廷……”
“还有江湖各大门派……”云瑾双眉紧蹙。
她果然没有猜错。
莫非,这就是衡俨将事事都瞒着她的原因么?
“大约也是有的。不过父皇那时人手不多,更紧要的还是探查朝廷重臣和先皇的动向……”诩俨沉吟着,“可惜事败为先皇所察。以子窥父、以臣窥君,父皇所为大违君臣父子伦常,先皇大怒之下,罢黜了父皇太子之位,甚至于连我们的爵位都一并剥去……”
诩俨沉默了片刻,才又笑道:“父皇因此寄情山水,将这一群暗人弃之不用……”
“可他并不是真正的寄情山水,”云瑾双手紧紧地抓住诩俨的衣衫,声音微冷,“不然,又何须叫你们兄弟与朝臣联姻,还几次为他出生入死平定江山?”
诩俨垂下头,笑了笑:“这句话,你不如去问三哥?”
云瑾明白他话里的意思。
她问他的,就是如今皇帝和诩俨一样想问衡俨的,否则皇帝又何必故技重施。
以父窥子、以君窥臣,难道就不有违君臣父子大义吗?
她缓缓松开手,低声问道:“后来皇上……做了皇帝,这些暗人,便都归入了玄武营?”
“嗯,”诩俨淡然颔首,“他们身在暗处,无人晓得他们的身份,只听父皇的号令。说不定我的睿王府,也……”
他收口不语。只余下话语飘然,在这夜风之中,徐徐扬动。
云瑾的心底,越来越冷。
“青鸟,”他冷眼看她,又笑着唤她,“你可晓得当初袁老先生考我们众皇孙的,是一道什么题?”
云瑾默默瞧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她晓得他会问,自然也会答。
“是一局残棋,题面叫四面楚歌,”诩俨笑道,“便同父皇当年的处境一样。”
更似衡俨如今的局面。
“弈棋,本就是纵横之术;明动静方圆之妙,因是而悟。”诩俨笑嘻嘻地道,“似你和二嫂下棋,那是修身养趣,品味天地之灵。可对三哥来说,棋便是天下,羁绊在身,仍能沟壑纵横。”
云瑾又开始咬唇,半晌了,才苦笑:“五哥,你的棋下得才是真正的好。”
她绝非谬赞,能一路将衡俨逼到四面楚歌的地步,他与衡俨的棋力大概也只是毫厘之间。
诩俨摇头,笑道:“我的棋艺,不过登堂入室。胜负常疏漏于方寸间。我如今能略胜一筹,不过是有个好帮手……”
“是那个楚王的谋士安计略么?”云瑾想起衡俨从前所述。很多话,他没有说,但她明白。
“我就说三哥肯定能猜得这是条苦肉计,”诩俨仍是笑,“他什么都告诉你了?”
云瑾只是叹气:“你们兄弟,真要这么争个你死我活么?”
诩俨看着她,微微笑了一笑,只顾自说了下去:“三哥他……袁老先生当年评述三哥的棋艺,刚柔并济,能攻善守,运子行云流水,以拙胜巧,弃子夺势,于柔弱处见千钧之力。运筹帷幄,已至炉火纯青之境。”
“青鸟,”他端正了颜色,“你读道德经,是为了静心;可三哥,决不仅仅是为了静心而已。”
棋盘如道,大道至简。
无穷如天地,不竭如江海。
“我当初是刻意亲近你,他又未尝不是?若不是因着你,章华清会帮他救他?有你在他身边,他便如同多了一道墨剑门的护身符一般。”
“他为了娶你为妻,顶撞父皇,人人只当他色迷心窍愚不可及。可你再想想,父皇对母妃也是一般情深义重,也是一般地冒犯过先皇,父皇对他难道就不会同心有戚戚?不然怎么到底还是允了这桩婚事?”
“失之东隅,收之桑榆。青鸟,三哥的盘算,比我们谁都清……”
他慢悠悠地说着,可每一句都似有千斤之力,敲得云瑾的心底里,也不知是为了什么,一阵冰凉。
夜风吹起了她鬓边的乱发。
有一只手掌,在轻轻抚弄着她鬓边的乱发,似也在帮她轻轻梳理她心中紊乱的思绪。
云瑾身子不由自主的颤抖了一下,才想起这是诩俨的手。
她猛然回头,冷声道:“你便是如此,叫皇上对三哥渐渐生了疑心的,是么?”
诩俨冷笑反问:“难道三哥不是将许多事都瞒着你?玄武营的事,你为何不问他,却来问我?”
云瑾盯了他一眼,扯下他的衣衫,扔在他身旁的石桌上,转身便走。诩俨却跳下了石桌,猛地拽住她的手,将她拉了过来,将她整个人圈在了怀里。
下巴枕着她的肩膀,双臂紧紧将她箍住了。
云瑾脑中突然一片空白,忘记了将他推开,也忘记了去思考,更忘记心中对他的怒火。
耳边清晰的听到了他软绵的哀求:“青鸟,是我错了,你别恼我了,回到我身边来,好不好?”他贴的那么近,从远处去看,就像是两人在说着绵绵细语。
“五哥,你比谁都清楚,”云瑾想要推他、拉开与他之间的距离,却因为他双手的圈禁而无法挣开,“我已是三哥的……”
他的手指轻轻按在了云瑾的唇上,逼停了她的话:“你同他根本没有夫妻之实,你当我瞧不出来?”诩俨声音很轻,似乎还在笑,仿佛风一吹,就能够将他的声音吹散。
再吹向四面八方。
云瑾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也推不开他。她恼怒极了,斥声道:“五哥,你喝醉了……”可接下去的话,又被他用温热的双唇堵住了。
他本是第一个能这样对她的人。
云瑾一时失了神,好一会儿,才听见耳畔,是诩俨温柔带着缱绻的声音:“青鸟,我好想你……”
他扣着云瑾的手不知不觉有些松开,云瑾立即推了他一把,想跑走,却听旁边有人轻飘飘地笑道:“我们瞧得一出好戏,没见着兰贵妃和睿王妃也来了,真是失礼了……”
云瑾心头登时大乱。她转过头来,见着亭子前面不远处,正站着兰贵妃和明南,兰贵妃倒是神色如常,明南却皱紧了眉头。
上官妍倒是站德极远,虽然瞧不见她的脸色,却见着璋俨似乎抓住了她的手,正拦在她面前。璋俨的背有些微微拱起,想是十分紧张。
那个说话的人,则是肃王妃。
她刚刚朝着兰贵妃行过礼,往一侧走去,和紫鸢一左一右扶着皇后。
他们一定都是来瞧刚出生的皇长孙的,却不知怎么都站在了这里。这看似平静的夜,不知会多少暗潮在涌动?
还有一个人,则静静地站在一旁。望着一旁的树木,不动声色,一言不发。
他比任何人都离云瑾近,又似乎很远。
所有不该来不该到的人,都到齐了。
“肃王妃,我同青鸟私下里说几句话,你们瞧得又是哪一出戏?”诩俨冷笑着,问得一点也不念糊。
肃王妃没料到他竟还能如此理直气壮,蔑笑了一声,却也懒得回答。紫鸢很是愠怒地看着诩俨,而诩俨却依旧趾高气昂地,跃出亭子,站在衡俨面前,带着挑衅的笑容看着衡俨:“三哥,我忘不了青鸟,青鸟也一样忘不了我。不如你将青鸟还给我?”
夺人妻子这样无礼的话,还是当着众人的面赤裸裸地说出来,无论是谁听见,都难免会激愤不平。可衡俨只是淡淡笑了笑。
他抬头,与诩俨两人对视着,似乎彼此都想要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些什么,可最终还是无疾而终。
“诩俨,”兰贵妃懒洋洋地叫着,好像方才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样,轻描淡写地道,“我要回宫去了,你和妍儿同我一起回去。”
诩俨看了衡俨一眼,嘴角一样扬起一抹淡淡的笑意,用着只有他们和云瑾三人才能听到的声音:“三哥,你败局已定。好好想一想,或许我还能留你一条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