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神情变换,全在章华清的眼里。他缓缓道:“我去过郢州了……”
云瑾立刻扬起头来。
“……找到了一个楚王府从前参事。他说楚王是有一个倚重的谋士,名叫安计略,楚王事发后,那人逃到马时造那边去了,现在下落不明。他听我描述你爹爹的容貌,说倒挺像楚王府里的一位风水先生,楚王时常与之攀谈。除此之外,那人也再晓不得其他了,”章华清道,“我想,你爹爹在江湖上名气不薄,大约是他不想教人晓得他在为楚王做事,故此隐姓埋名,托为风水先生。”
他说的入情入理,云瑾“嗯”了一声。
“至于你娘……”他又瞧了云瑾几眼,双手反复搓了搓,“我回了广湖,专程去找了陆师叔,想问清楚你娘当年入门的情形。”
“陆师叔?就是太师父的师兄么?”云瑾轻叫道,“娘亲说过,她是陆太师伯引进墨剑门的,不过他早已不问门中事务了。”
“是他,”章华清颔首,“你娘入门比我早,很多事情我并不晓得。这次回去,问了几位师兄,才晓得当年陆师叔从安靖办事回来,在路上救了你娘。你娘说自己乡野村姑,以捕蛇为生,爹娘被强盗害死,她命大逃了出来,恰好被陆师叔救了。”
云瑾凝神倾听,听到那个“蛇”字,心口微微一颤。章华清道:“我问陆师叔当年是在哪里救的你娘,他竟然不肯答我。被我问急了,只说了一句:是我一念之差做错了事情。无论我再怎么问他,他都不闻不问。他年事已高,我也不好再逼他。再去问了师兄,他们也知之甚少,倒是有人提起,那时陆师叔好赌,曾在安靖城的赌坊里欠了好一大笔银子,搞得很是狼狈。带你娘回广湖后,却只字不提欠债的事情了……”
云瑾细细品着章华清的话,心中竟如五味杂陈,迟疑道:“小师叔,我小时候听娘亲唱过一首曲子,后来五哥……睿王同我说,那曲子,是安靖城独有的。”
章华清听了她这话,静默了片刻,站起来,慢慢地走至云瑾面前:“那个在上官煌手下做参军的弟子跟我说,多年来他从未吐露过自己乃是墨剑门弟子,可上官煌却对他的身份了若指掌。我一到安靖城,上官煌便叫他来见我……”他注视着云瑾,然后一字一字地说:“我怀疑有人在暗中查探墨剑门弟子的底细……”
“查探我们的底细?要做什么用?”云瑾很是不解。章华清沉默了许久:“庙堂之高,江湖之远,三教九流,皆有我墨剑门的弟子。”他淡淡地道:“千军万马之中,尚能取马时造的人头。若有人能号令墨剑门,岂不是无往而不利?”
他说得轻描淡写,云瑾却不禁轻轻吸了一口凉气。章华清笑着摆了摆手,似乎叫她大可放宽心。他环顾四周,又摸了摸她的额头,心疼地看着云瑾:“安靖城冷得很,不如跟小师叔回广湖?”
这话里的话,他并不需要说出,两个人心里都明白。
未尽之言,才是他今夜来御六阁的目的。
“小师叔,”云瑾沉默了片晌,也是一字一字地说,“你叫我好好想一想。”
“好。”章华清笑。虽然他不晓得她要好好想些什么。
其实一个人心里所想的,非但旁人看不出来。
有时甚至连自己都不晓得。
他站起身,走到门口:“我明日去城里几个老旧赌坊,问问可还有人记得陆师叔的赌债。三日之内,你若要跟我走,便烧墨信唤我。”说完,不待云瑾留他,打开房门,轻轻将门合上,便再无声音。
章华清并没有逼她。虽然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可他也绝瞧不上只想着明哲保身之人。
他来这一趟,只是为了告诉云瑾,她虽没了爹娘,可还有墨剑门。
她的去留,只在她的一念之间。
外面的雨又劈里啪啦地响起来,淅淅沥沥一连下了两天都下不完。
她的烧倒是退了。
又到深夜,凝霜悄悄走到到她身边:“凝香刚在外面碰到了四平,他说朱雀营一走,肃王夜里便回来了……紫鸢一直陪着他。凝香……还问了他,他说,肃王这几日,从头到尾都没有问过你半句。”
云瑾沉默着,许久才笑道:“叫凝香别再生事。”
她劝凝霜早些歇息。自己却一个人坐在黑暗里,坐在冰冷的书桌前,听着窗外一刻未停的风雨声。
墨信在她的手心紧攥着。
她静静地坐着,终于伸手,摸过一旁的纸笔。她并不晓得自己想写什么,可提笔落下的,却是一句“安得此身脱拘挛”。她心中一沉,不知自己怎么写了这么一句,只觉得笔尖竟然有千钧之力,一撇一捺都写不下去。提笔再从头写过,走字艰涩不说,纸上写出的,竟是下句“舟载诸友长周旋”。
云瑾凝望了许久,脑海中渐渐想起,似乎有人同她说过,这句话出自黄太史的《松风阁诗帖》。那人还说:黄太史每每写到最后一句,想到故友东坡居士,心有所感,所以笔力凝重,结字也倾侧。
而云瑾此刻,心中在想谁?
她轻轻吁了口气,拉开左右面的抽屉,慢慢将里面的东西一样样取出,都放到了桌子上。
一本书,一个名字,两句诗,还有两个桃符。
以为很多,其实不过如此。
可她的手还在里面摸索着,直到摸到了一件又冰又凉的东西。
云瑾将它放在手心里,怔怔地瞧着。
青石磨成的小鸟儿,在这漆黑的房里发了一丝微弱的绿光,泫然若泣。
突然之间窗外一声震耳的雷声,云瑾手一抖,手中的链子掉到了桌上。窗外大雨又倾盆如注。
她默默的地瞧着这链子,听着雨声潺潺。隔了半晌,她突然站起身,到门边拿起油伞,打开门撑了伞出去。
偏房早已经熄了灯,云瑾悄悄地开了院门。
她根本不知自己想去何方该去何方,只是在雨里撑着伞缓缓而行。雨渐渐小了,夜风在雨帘中穿梭,不时地吹动了那些草木枝叶,仿佛鬼魅,在空中编织着一张网,笼罩住了整个肃王府。
像是被鬼使神差了一样,云瑾就这么一步一步走着,一直走到了一片小竹林里,停了下来。
眼前有座小楼,黑漆漆、静悄悄,并没有人。
若人不在书房,还能去哪里?
他有肃王妃相濡以沫,有紫鸢似花解语。
是不是,风雨倾轧之际,他才终于明白,这肃王府里,本不需有云瑾?
※※※※※
春雨料峭,有人在小径上慢慢地走着。
前面便是御六阁的小院。
他已经走到了院门前,但他没有去推,更没有叩门。他就站在院门前,方才的大雨已将他淋了个湿透,全身都是湿漉漉的,头发贴在脸上,双颊消瘦。
他垂着头,手背在身后,仿佛在沉思。
可始终就是那么站着,站了好久,然后缓缓转过身。
绵绵细雨中,他的面前慢慢地出现出一个女子的身影。她撑着伞,站在迷迷濛濛的雨中,轻轻地叹了口气。
一声叹息,却已紧紧地扣住了他的心。
她的声音很温柔,轻轻地道:“为什么不进去?”
那人的目光自地上,慢慢抬起,渐渐地看清她的衣裙、她的手、她的长发,还有她的脸。
她的唇,她的眼。
她也在看着他,眼中有笑。
他慢慢地走向她,她微微笑着,举着伞也迎向他。
他走到她面前,她将伞撑在两人的头上。她慢慢地抬头,凝视着他的眼睛。
“青鸟……”
不过几日未曾唤她,这名字几如天边浮云般遥远。
却又如影随形地跟着他。
衡俨的声音在发颤:“我以为……”
他会以为什么?
虽然没有人同她说过什么,可她必定瞧出他此刻的处境。他们是自幼便学着要在困境中忍耐,在逆境中忍受,可云瑾不是。
她也不必。
他的困局中,不该有她。
他记得诩俨在石崖上对她说的话;也记得她曾说要离开安靖;他晓得章华清就在安靖,绝不会对她置之不理。于是他撤掉了御六阁所有的守卫。
他终于决意放她走。
所以他回来后,不曾问过云瑾一句。
不敢推开御六阁的院门。
只要不闻不问不听,是不是便一切如旧,她就仍在御六阁中不曾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