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乾极殿后面有一座小宫室,依然是黑漆漆的、无声无息。
夜行人悄悄地寻到了一扇半开的窗子,轻烟般掠了进去。
里面是一间非常干净幽雅的小屋,屋子里四面一片黑暗,没有烛火,但是有月光,寒冷而寂静。
有床,床上却没有人。
倒是有一名青衣女子,坐在桌子旁,痴痴地看着手中的一把匕首。
夜行人看了这青衣女子一眼,目光竟再也无法移开。
云瑾的面上却露出了惊喜之色。她猛然抬头,看清楚眼前夜行人的装束,她苦笑了。
她每一次的奢望,不过是多一次的失望。
夜行人却冲到了云瑾面前,眼睛有一种很奇怪的神色。云瑾只当他别有图谋,急忙持着挈燕护在胸口,朝后退,一直退到了门边。
“夫人,夫人……”以南和以雅在外面敲门。
夜行人停下脚步,没有再逼近,伸指在唇边,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
云瑾果然没有说话,只是目光紧盯着他。
“御林军在外面,说有人偷入乾极殿意图不轨。被人发现,好像朝勤问殿这边来了……”
夜行人指了指她,又指了指自己,摆了摆手。
云瑾于是静静的往前走,朝着夜行人走。可突然之间,她拔出挈燕,直刺夜行人的胸口。
夜行人明明看到她手中拿着匕首,却愣愣地站着没动,云瑾一刀刺过去,他居然不避不闪,连眼睛都没有眨一眨,直到那匕首快到眼前,他才回过神来,急忙伸手握住了匕首。他没有呼喊,但手中已经流出血来。
刹那间,云瑾伸手扯下了他的黑巾。
她也愣住了。
夜行人注视着她,用最低的声音说道:“一别经年,乔姑娘别来无恙?”
一句话,藏在心头多年,此时脱口而出。
“夫人,请开门!”门外有人听到里面的动静,大声喊门。以南和以雅也急了,敲着门:“夫人,你没事么?朱雀营的人来了……”
仓促之间,云瑾朝着床上瞄了一眼,他毫不犹豫就窜了进去,躲在了帘子后面。
云瑾定了定神,扬声道:“我没事!皇上他……”
“夫人放心,皇上方才并不在乾极殿内……”朱雀营的人回答道,大约是觉得里面有些不对劲,仍是请求道,“夫人请开门。”
云瑾没有说话。她看着帘子后的夜行人,手心有点发湿。
夜行人做手势,示意她不如开门。她却立即扬手,阻住了他。
门外敲门声更急切,请求声更响。忽然人声都消失了,有人高声道:“在下高中举,求见夫人。”
云瑾立即转身将门拉开了一半,笑道:“我方才睡下了。高将军,你要搜查勤问殿么?寝殿内多有不便,还请将军一人进来。”
一条高瘦的身影闪了进来,云瑾将门微微掩上,留下半人宽的一道缝。以南以雅从门缝朝内张望,看不清殿内的情形,却也不便进来。
云瑾示意高中举随她走到床边,以背向着外面。高中举见到床上有人,一惊之余,正要拔剑,云瑾忙按住了他的手,压低着声音附耳道:“他是白马帮的少帮主孟无咎,从前帮过我。”
高中举很意外,却也明白了她的意思:“你要我救他?”
孟无咎想说什么,可云瑾和高中举已经转过了身。两人缓步朝着门走去,高中举低声道:“现在到处都在搜查,一时半会只怕出不了宫。”他又回头看了一眼孟无咎,摇头道:“他也不能这样留在这里。等下寅时,我来带他走。”
云瑾点头,送高中举出门,见他招呼朱雀营将士离去。
“高将军,”云瑾又声唤住了他,缓缓道,“烦请告知皇上我无恙,已经歇下了。不然……我怕他……”
怕他忧心过甚,难免亲自会来。
他又心细如发,轻易就会察觉了不妥。
高中举会意,微一颔首,便带着人走了。
云瑾立即闭上了门,转过头,目光盯在孟无咎的身上。
“你是皇帝的妃子?”
“你要杀皇上?”
两人几乎同时开口。
孟无咎的辞色黯然而迟疑,云瑾却是冰冰冷冷的。
孟无咎突然一阵心冷。
他以为无论如何,他们也算是多年未见的老朋友。可她话里每一句,都只在问皇帝。
若她是皇帝的妃子,莫非她的那个三哥……
他的声音也冷静了:“我入宫只是为了一探究竟。”
“什么究竟?”云瑾淡淡地道,“是同你们白马帮有关么?”
“帮中内斗,我爹死了,周获也死了,”孟无咎黯声道,“我白马帮这么多年,弟兄们亲如手足,若不是有人刻意挑拨,怎会成了这样?后来我发现,夔州的白米生意,竟然被腾蛟帮接了手。我顺藤摸瓜,摸到了陈历年身上,还发现陈历年同朝廷的人有联系,甚至……”
“所以你怀疑白马帮的事,同朝廷有关?”云瑾打断了他。
她的声音很冷,更有一丝的蔑视之意。
孟无咎心头陡然升起一股无名怒火,眼中布满红丝:“你那个三哥,当初在南郊就曾刻意结交我爹,他既然身份这般显贵,怎会与我们江湖草莽称兄道弟?你若不信,不如就此将我交给他,让他来问我。”
云瑾淡淡一笑,很淡漠地道:“不必。”
她的脸上还是全无表情,连话都不说了。
孟无咎看着她冷静的脸,几乎不能相信她就是那个在暮江边上赢了赛马又叫又跳的姑娘,更不相信她曾在船上同自己、周获相谈甚欢。
多年岁月,或许将人们都改变了,可她却是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云瑾缓缓地走到桌子旁,坐了下来。然后她轻声道:“你放心,有我在这里,谁也不能捉你。你好好歇一歇,等下高师叔会来带你走。”
她垂下眼,动也不动地坐着,彷佛已忘了孟无咎还在眼前。
孟无咎静静地坐在床上,他的情绪有些焦急不安,但他尽量控制着自己,他知道现在非冷静下来不可。
他也倦了,很想睡一会儿,可他怎么能睡得着?
他的心从来也没有像这样乱过,他想起了很多事,很多他应该想的事,也有很多他不该想的事。比如说,他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会藏在云瑾的床上。
自他第一眼在赛马场上看见她时,他就知道自己对这个“乔姑娘”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他可以为她做许多事情,只为了得到她的一只桃木簪。
每次深夜入睡时,他都会瞧一瞧。
他甚至都不能相信,她真的是那个三哥的夫人。他很想再见到她时,亲口问她一句,她的身份,还有她真正的姓名。
可再见时,云瑾却仿佛已完全不记得他。
冷风从窗外吹入,他发觉云瑾身子在微微颤抖。
他急忙站起来,想去关上窗户。
却瞧见她眼中有一滴泪,轻轻地滴了下来,滴在了她的手背上。然后她极快地拭去了。
孟无咎忽然间觉得很歉疚,他觉得自己错了。
方才云瑾对他的态度这样疏离,并不是因为皇帝,更不是因为别的。而是这些悲凉的事情,她一定听得太多,经历得太多了。
他几乎忍不住要走过去,想要抱住她,让她的泪水流在自己的胸膛上。
可是他不敢这么做,也不能这么样做。他只有看着她,默默地看着她。
他只希望寅时来的晚一些。
他便可以多陪她一点时间,陪她共同面对折磨。
可高中举非但来了,且来得比寅时要早许多。他从窗户外跳了进来,交给孟无咎一套侍卫的衣服,叮嘱他换上。他自己却拉过云瑾到了一边,悄声道:“掌门要见你。”
“小师叔?”云瑾很是惊讶,“他几时来的安靖?”
“我也不晓得,”高中举皱着眉头,摇头道,“今夜有人奉了掌门之命来见我,说务必明日夜里带你去见他。”
“怎得这般仓促?”
“我也想不明白,”高中举皱着眉头,“掌门行事素有章法,从来不会这般遮遮掩掩,着实有些奇怪。”
“莫非其中有诈?”云瑾心中一个咯噔。
“不,来人我信得过。”高中举立即明白了她的意思。
“既然如此,我自然要去见小师叔,只是……”云瑾望向高中举,沉吟道,“我若要出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