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听从明南的话,一个人又慢慢地朝着乾极殿走去。可快到石阶前,心中又有了些怯意,停下了脚步。
她靠在一旁的墙上,仰头看天。
漫天都是星辰,星光将云瑾的身影投在地上,显得单薄而孤单。
云瑾低下头,瞧着自己的影子,谁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她眼中清晰的影子,渐渐地变得有些朦胧。
泪眼迷蒙了光影。
远处有一条人影,缓缓地走近,走至星光下,停足凝望着云瑾。
他一向喜欢青衫青玉冠。星光洒在他的脸上,他含笑地望着云瑾:“又乱跑?”
云瑾抬头望着他:“若我真是乱跑,你岂能找得到我?”她的声音已经很平静,平静得就如同此刻在皇宫里轻拂的春风。
他轻轻哼了一声。
云瑾笑了起来,将他拉坐了下来,笑眯眯地看着他:“皇上不在乾极殿里坐着,出来做什么?做贼心虚了?”仿佛在埋怨,又仿佛在取笑他。
“我做什么贼?”他忍不住笑了。
云瑾侧着头看着他。
天上无月,她无言。
可他的目光如月色,笑道:“你就这么出来了?”
云瑾眨眼道:“你要我怎么办?用银针对付她么?”
“你又不是没用过……”
“那是因为紫鸢要欺负凝霜,”云瑾笑道,“你的惠妃娘娘可没欺负我,我瞧她带的大皇子可爱,也不想同她计较。”
他听到“大皇子”三个字的时候,月色黯了一黯。
愁云在他的眼中一抹而过。
云瑾将他的愧疚看得清清楚楚。她心中叹息,面上忙笑着道:“不过是一座宫殿而已,又不是我的,她想要便给她。”
“你说是谁心虚,是谁的错?”云瑾眸子带笑,可面上却满是委屈。衡俨轻轻抚着她披散着的长发,淡淡地道:“是我的错。我本以为一个惠妃的名号足以。”
“可你为何不来见我?”他叹了口气,“要不是以雅找不到你,只好来告诉我……”
云瑾仍然望着他,望得又深又静,又专注。然后她笑着摇了摇头,在他耳边低声道:“若是那样,你怎会亲自来找我?”
春风在四周徘徊。
星在闪,树微摇,罗衫轻飏。
云瑾的长发也飘扬,仿佛柳丝,紧紧缚住他的心。
衡俨嘴角泛起笑意,轻轻捏了捏她的脸:“那我请夫人去乾极殿坐一坐,向夫人赔罪,如何?”
“乾极殿?”
“我还有些事情要做,还是你要我叫人将那些公文都搬到勤问殿去?”
她想了想,轻轻掸了掸衣裳,提着裙角站了起来。
“你总是这么操劳么?”她在前面走。
“如今已经好了许多,”他跟在她身后,“只是前几日有些懈怠,积了不少事情。”
“前几日?”
她的脸又开始红了。
他眼里的月光又盛。
“有时忙完了,想去见一见你,又怕惊扰你,也就作罢了。”
“那你今夜就不怕惊扰我?”云瑾嘟起嘴,眼中的笑意已很浓了。
“怕你跑走了,找不回来。”
云瑾笑着瞪了他一眼,转到了他身后,随着他进了乾极殿。
这乾极殿,每一次她都是匆匆来匆匆去,从来也未曾细细地看过。如今她认真看来,里面的布置极为简朴,那些桌椅摆设,皆是先皇在时留下的,多年都未曾更换过了。
绮绣楼的二楼,是专门招待那些达官显贵的,显眼的位置,摆放了不少的玉器装饰。可这里,连绮绣楼的一半奢华都没有。
做皇帝,却做的这般清苦,实在是叫人哭笑不得。
殿里有一个老太监,自称叫丁有善,屏退了其他的宫女太监,然后端了一碗米饭两盘菜上来。
衡俨轻轻敲了敲书案:“以雅说你还未吃过饭。”
她笑了笑,接过放菜,吃了几口放下。
衡俨看看她,又敲了敲。她才又多吃了几口,却再也不肯吃了。
丁有善取走了剩下的饭菜,守在殿门口。
她自怀里摸出挈燕,递到他手里。
“方才我见到璋俨了……”
他“唔”了一声,抽出匕身,一道寒意扑面而来:“一直将它带在身上?”
“行走江湖,总要有防身之物,”云瑾低声道,“钱财可以离身,匕首却不能。”
他将匕首推到一旁:“你没去见贵太妃?”
云瑾摇头。
他微笑不语,又垂头看公文。
云瑾走到殿门外,跟丁有善说话。丁有善客客气气的,云瑾说什么,他就屏息听着。很快他便端来了一个茶盘,上面是茶壶,杯子,清水,扇子,还有不少的瓶瓶罐罐。
云瑾就坐在一旁,慢慢地煮着水。
最先放菊花,最后放黄花地丁。
扇一扇,有风,有“咕咚咕咚”的煮茶声,还有四溢的苦茶香。
衡俨坐在书案前,好像埋在了一堆奏折中,偶尔拿起笔,写上几个字。
云瑾勺出一杯茶,吹了吹,凉了些,才放到他手边。
他顺手便拿了起来,喝了一口,又放下。
殿里很安静,也很安详,他时而抬头,和她相视一笑。
她晓得这是他最喜欢的。
她给他换过茶,回身见到一旁的柜子上摊着几本书,其中一本,封面上是空白的,翻过了一页,便是一句“云在青天水在瓶”。
是爹爹的风物志,她亲手写下的字。
衡俨已经放下手中的笔,阖起眼,似乎在歇息。听到动静,才睁开眼睛,悠悠道:“别乱动。”
云瑾扬了扬书。他微微一笑,又垂下了眼。
云瑾拿了书,坐在一旁看着,偶尔拿着扇子扇一扇。翻到扈州那一篇,上面写着龙虎山后峡谷中有红佛莲;再往后翻,上面又写着龙虎山山腹疑有银矿。
云瑾“哦”了一声:“原来我记错了。”
“这书,我当时只是粗粗看了一遍,记得龙虎山有红佛莲,恰好救了梅大哥一命,”云瑾笑道,“我还记得龙虎山有矿藏,却不记得是银矿。”
衡俨仍是阖着眼,微微颔首。
云瑾瞧他波澜不惊的样子,笑道:“你既然看过这书了,怎么不叫人去龙虎山看看。有了银子,也好添置些摆设。你不晓得,你这里的东西,真是连庸州城里的富商都不如。”
衡俨淡淡地道:“我连庸州哪个富商都不如?”
云瑾愣了愣,心中突然想起明南的叮嘱,将“绮绣楼”三个字硬生生咽了下去,笑道:“我也只是听说,那些富商都是挥金如土的。”
他却没有笑,皱着眉道:“父皇在位几年,多生叛乱,他自己又缠绵病榻,无心治理朝政。政事混乱,江湖上的豪强便趁机坐大,各自割据利益,朝廷却处处亏空。这几年,我费了许多力气,才叫法度重立,百姓休息。”
他沉默了许久,才哼了一声:“你从前也见识过了,那些什么黑马帮、腾蛟帮……各自都霸了一方,从朝廷手里不知道拿走了多少好处。这个庸州……庸州……”
他的手指在书案上不住地敲着,越来越快,越来越快,突地一顿,重重一掌,拍在了书案上。
云瑾吃了一惊,手一抖,扇子掉了下来。
她连忙将书放回到柜子上,收起扇子,给自己勺了一杯茶,轻轻抿了一口:“爹爹这春茶,一定要放菊花和黄花地丁,我虽然一直喝着,可其实总觉得苦。”她仰起头,看着衡俨笑道:“我看你,倒是真喜欢这茶,喝得甘之如饴。”
衡俨看着烛火闪动明灭,似乎在云瑾洁白的脸上跳跃。他的脸慢慢地缓和了下来,柔声道:“你还小,还不懂得领略苦茶的滋味……”
“我哪里小了?”云瑾很不服气,“我已然二十……”突然“噗嗤”地一声笑,“我自然不如三哥,比我老了那么多。”
她刻意将“老”字咬得很重。
衡俨盯着她,慢慢地,眼里有了一种奇怪的笑意:“我老了么?”
他比她整整大了七岁,自然是老了,何况他鬓边还有白发。
云瑾本来还想回敬他的,可不知想到什么,脸突然红得像发烧了一样。她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眼波里却有醉意。
她站了起来,低声道:“我回去了。”
“回哪里去?”
“还有哪里?勤问殿。”
“我同你一起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