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个字很是简单,但这字迹笔重线长,却是云瑾最最熟悉的。只是多年未见,愈发平实稳当了。
她的指头在信封上轻轻点过,每隔六日,便是一封。
周流六虚,六乃圆满之数。
这两大箱的信,粗略看来,便是数百封。而越到下面,信封便越是泛黄。
云瑾的目光,早已凝上了一层薄雾。
她咬着唇,凝望着箱子许久,终于伸手又取了一块桃符。
一面是空着的,并没有写字。翻过来,上面只写了三个字:复归来。
一连六块,写的都只是这三个字。
云瑾手里握着一块桃符,久久都未放下,只觉眼前越来越模糊。她伸手一拭眼角,强颜一笑:“我……我,他……”目光一转,只见四平正殷切地望着自己,心中长叹一声:“他实在不必如此……”但说到达里,却再也说不下去。心胸之间,像是被硬生生塞着一块大石,压得自己透不过气来。
她没法同四平解释什么,她根本就是无法面对乱了分寸的自己。
四平很识趣,就站在一旁,默默无语。
人静了,灯也似疏了。
慢慢地,远处的光线变得暗弱。四平绕过马车,见到守卫正在关城门。
他走上前去:“为何要关城门?”
云瑾愕了一愕,跟在四平身后,走上前去。
那守卫见两人不过一介布衣,很是不耐,答都不答,只是推开了四平。
大门沉沉地闭上。
四平抬头搜望城楼上的守将,大声叫道:“刘将军!”
城楼上有人望了下来,迟疑了片刻:“是从前肃王府的四平兄弟么?”
四平身躯挺得笔直,微微抱拳一礼。过得一会,城门开了一道缝,一名守将模样的人从里面走了出来。
“刘将军,”四平迎了上去,“安靖素无宵禁,为何要关城门?”
刘将军看着木立在一旁云瑾,面露犹疑之色。四平肃然道:“但说无妨。”刘将军这才压低了声音:“方才宫里传来消息,皇上不见了……”
“你说什么?”四平讶然,目光斜瞟了云瑾一眼。
云瑾却神色如故,根本未曾变过。
“丁公公寻遍了整个皇宫,也找不到皇上,这可是从来没有的事情,”刘将军道,“这才找了周群逸将军,周将军当即传令闭城,一则好好地寻找皇上,二则免得出了岔子……”
“这……这……”四平脸色变得极难看。
云瑾慢慢朝后退,翻身上马。
“夫人……”四平急忙呼唤她。
但远处深沉浓重的夜色,瞬息已将她的身影吞没。
四平又惊又愕,怔愣了许久,才失望地叹息了一声。
云瑾一人一马,直朝着方老大的码头驰去。渐渐她听到了江涛声,看到了帆影,可她又将马停了下来。
马儿在原地转着圈子,就像她紊乱不堪的心。
每转一次,每落一次蹄,便像是有人倒转了剑柄,在她心房上重重地击打一下。
她终于狠狠一鞭,朝着东面而去。
一路林径曲折。
安靖城东,是三镜湖。
云瑾下了马,垂首而立,良久良久,她方抬起头来。
夜暮深垂,皓月高挂,山风凄寒。月光倒映,似乎将整个三镜湖都照亮了。
亮得她就站在湖边的茅屋旁,却能瞧见满山重重的林木掩映,露出草亭的一角。
风吹树枝,月光下的草亭似乎在轻轻颤动。
她不用走近,也毋庸询问,她晓得他一定就在那里。
他一定孑然仁立在草亭旁,凝望着面前的三镜湖。夜风将他的衣袂吹得飘飘飞舞,但他的身躯却是木然不动。
“我若心里有事,一时想不通,便会来这里瞧一瞧。”他从前的话,一点一点地在他耳畔响起。
她更晓得他在瞧什么。
因为她也一样,午夜梦回时,会望着窗外的苍穹,将星星一颗、一颗地排列成他的双眸。
那一双眼,有时深沉不见底,没有人能瞧得出他的心事。
有时深邃沉静,蕴满了深情。
叫人纵然是飞蛾扑火,也心甘情愿。
云瑾的心房跳得急遽,目光已经没有了茫然。她倏然站了起来,想要奔向山上去。
一阵风吹来,叫她身上泛起冷意。
风吹林木,湖面画舫上有女子唱着“古相思曲”,曲声幽幽怨怨,随着夜风,一丝一丝地飘送过来。
一曲唱毕,回声袅袅,湖面又归静寂良久。
突然间,又有一叶扁舟自湖心荡了出来。扁舟上老渔翁扯着嗓子:
“翘翘错薪,言刈其蒌;之子于归,言秣其驹。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似在回应方才女子的相思。
“这歌里唱的,是一个樵夫。他中意了汉水旁的一个姑娘,却难遂心愿,情思缠绕,无以解脱,惟有以歌咏怀了。”
“这樵夫真没出息。天下有那么多的好姑娘,却非要喜欢这一个。”
“我从前也是这样想,可如今……”耳畔是他轻声的叹息,“……情之所钟,无可奈何。”
云瑾只觉那老渔翁的歌声震耳而来,越来越响,似乎将自己脑中所有的纷杂心绪,俱都一起淹没。她抱膝坐在茅屋前,望着三镜湖上几艘画舫,几盏灯火。
“啪”地一声,水面上被重重地拍了两桨,近处画舫里传来歌女又轻又狠的骂声:“每次都是这老家伙,吵死人了,真是晦气……”
云瑾顿时惊醒。
她苍白的脸望着山上草亭的憧憧黑影,慢慢牵过马,慢慢地转身离开。
相见争如不见。
她是到了如今,才真正明白,这个中的滋味。
第86章 坐看云起时
滔滔暮江旁,矗立着一座庙宇。
星月已经渐渐暗淡了,但依稀还可以分辨出那门楣上“蟠桃宫”三个字。
有人远远策马而来,下马、放手,马儿径自低下头吃着地上的春草。
他则慢慢走到蟠桃宫前,仁立在这门前。
星光更疏、月光更暗。他就站在那里,垂着头,默默地想着。星月之光下,就这么站着一个孤独寂寞的人。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背负着双手,慢慢地走上石阶。
轻轻一推,半掩的大门就“呀”的一声开了。
声音凄然,像是谁心里的叹息。
月光凄凄恻恻地照在王母殿外的院子上,映得地上、树上,仿佛刚刚下了一场薄薄的春雪,将化未化。站在院子里,便可瞧见大殿里氤氲漂缈的烟气和微薄的烛火。
这蟠桃宫靠近南郊码头,来往的旅客常在这里歇息。庙祝心善,故而夜里庙门也是半开着,王母殿里更一直彻夜燃着灯,只为了让赶夜路的客人有个落脚的地方。
他穿过庭院,慢慢走进大殿里。
神台上红烛将尽,四周也无更鼓之声。
沉沉夜色之中的王母殿,瞧起来很是模糊灰暗。当中供着一尊西王母神像,王母双手交叠摊开,放在膝上;脚前伏着两只毛色黑黄的鸟儿,肩上停了一只羽毛翠绿的小鸟。
西王母面容安详宁静,嘴角微微上扬,似在含笑望着世人。
他站在西王母的神像前,踌躇半晌,终于跪了下去。
身影带起微风,“呼”地带灭了神台上最后一点烛火光。
星月之光,瞬时扑进殿中。
他这一生,除了在父母宗庙前,这是他第一次下跪。他也从不信鬼神,不信天上地下的任何神祗。
可他还是俯下身,拜了一拜,才抬起头。
西王母垂眉敛目,一如方才微笑凝视着他。
无回应。
无怜悯。
她只是一尊神像,根本不会懂、也不会垂怜每一个曾在她面前下跪的人。
又或许是这人世间的悲苦,离她已然太远。生老病死、爱恨情仇,在西王母的眼里,不过是一抹云烟过眼。
他长叹了一声,起身正欲离开。可忽然间,他有了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悸不住地冲击他的胸口,叫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他慢慢地回过身来,望向王母肩上的那只青鸟,平复着呼吸。过了一会,他的目光黯然落下,落在西王母的手上。
那上面昏暗,有银光闪烁。
若不是因为他目光至上而下,那微弱的光芒被星月之光遮盖,根本不会叫人发现。
他上前两步,探手在西王母的手掌上一摸,一个冰凉的东西滑入了他的手心。他却像是突然被点中了穴道似的,倏然顿住身形,呆呆伫立神像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