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瑾瞧了许久,目光一垂,呆呆地望着石阶,默然半晌,方自缓缓道:“二哥……”
简婕妤回头,见到明南正从石阶上缓缓而下。他走到两人面前,向简婕妤点头示意,还未说话,云瑾先道:“五哥不肯见我。方才高将军已经同我说了。”
“二哥?五哥?”简婕妤诧异道,“你唤恭王二哥,那皇上岂不是也是你的兄长?可你怎么……”她又打量了一眼云瑾的衣着装扮,不过一条简单的青裙,愈发地好奇。
“二哥,我们走吧?”云瑾淡淡道。明南望了一眼简婕妤,和声道:“皇上,你也不见了么?”
云瑾抬起眼,望向大殿。
恍惚间,她竟似瞧见殿内的他,正低低垂着眼眸,似在想着什么。
一道春风拂过,蓦地他睁开了眼。
隔着这重重宫殿,他望向了她。
可云瑾却悄然合上眼,像是在心底深处,轻轻地叹息了一声。
她摇头笑道:“难道皇上肯见我么?”
明南一愣,轻叹道:“相见争如不见。”
有情何似无情。
霎那间,云瑾只觉千百种滋味,一齐涌上心头。
而一旁简婕妤的目光更加狐疑了。她微微扬起的秀眉,此刻已紧紧颦在了一起。
云瑾叹了口气,低声道:“二哥,三日后梅大哥他们便会回庸州,我自是同他们一起回去……”她目光一沉,呆呆凝视在简婕妤的身上。
春风又吹到,宫中四处的树叶,扑簌簌地响了。
殿中人、情深句,或许配上眼前这一件窈窕绿罗衫,才更合适。而简婕妤脸上薄薄的胭脂,此刻在春阳下,更是灿烂如朝露。
云瑾笑了笑:“我有一句话,可否烦请婕妤娘娘帮我转告皇上。”
简婕妤没说话,却点了头。
云瑾沉默了许久,才幽幽地道:“青鸟身在江湖……以后必定日日祝三哥福体康宁、诸事顺遂。”
一语毕了,她掉头而去。
简婕妤怔怔地看着云瑾离去的背影,喃喃低声:“原来,你……叫青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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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十五,戌時中,方老大的码头。
风吹林木,一轮明月在天。
绮绣帮的船整装待发。
柳若眉夫妇正在同方老大辞行。他们这一行半个月,两方都甚是满意。虽说是辞别,可三人面上都带着极其开心的笑容。一旁的陈历年,也是咧着嘴嘻嘻笑着。
梅若松坐在船舱里,一件件地点算着他买回去红绸。隔着窗格,瞧见云瑾站在船头,垂着头,似乎心事重重。
他想了想,又挠了挠脑袋,放下手里的东西。正要出舱,却撞上刚上船的柳若眉和严慕枫两个。
“干什么?这样冒失!”柳若眉不满地瞪了他一眼。梅若松倒没辩驳,只是把两人转了个个,对着云瑾。
柳若眉和严慕枫四目交视,柳若眉径自进了舱去。严慕枫则在梅若松耳边说了几句。梅若松一面听,一面频频点头。然后冲到了云瑾身边。
他动静这么大,几乎撞上了云瑾。可云瑾想得出神,竟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
梅若松只有狠狠地拍了她一掌。
云瑾这才茫茫然抬起头来。
梅若松“啧”了一声,更不赘言,只是拉着她下了船,从旁边牵过一匹马来,又催着云瑾上马。
“你做什么?”云瑾坐到了马上,才有些回过神来。
梅若松干咳了一声,小心翼翼地道:“其实那天回来,我就把你和你三哥的事,告诉姐姐姐夫了……”
云瑾抬头一愕,随即便笑了:“说了就说了,也没有什么好瞒着他们的。”她想要下马来,却被梅若松拦住。他抵着云瑾,把缰绳塞到她手里,慢慢地道:“姐夫已经吩咐了,再过两个时辰才开船。”
云瑾一愣。
梅若松又道:“姐姐说,不论你在安靖还有什么放心不下的事,自己去亲手了结它。你那三哥若敢欺负你,我们整个绮绣帮都会给你撑腰。”
“他不会欺负我,”云瑾缓缓摇头,凄然道,“是我自己怕……”
“怕什么?”梅若松大声嚷了起来,“我从前同你说过的,至小到大我被姐姐打骂了不知多少次。可我每次要做什么,虽然会躲着她,心里其实从来不害怕。我喝酒,被姐姐骂了,可我只要一想昨日畅饮欢快,便全然不顾,仍去喝酒。我嫌姐姐老是杀人,懒得为她办事,她打我骂我,我只觉得自己良心好过,往后仍是一样。”他絮絮叨叨说到这里,正色道:“云青,你只要想想从前,问问自己的心,当下便好决断,根本不必怕。”说着,他狠狠一掌,拍在马臀上,马儿高嘶一声,直纵而出。
他扬声挥手:“早去早回,我们等着你。”
云瑾控着马,两边林木倏倏向后而去,她的眼有些潮湿。
她晓得这是因为她对梅若松、对柳若眉严慕枫的感激,亦是对上苍对她这么多年庇佑的感激。也不晓得为什么,她人生每一刻,总是能遇到真心关爱她的人,总是全心全意地信任她帮助她。
一想自己遇到的这些人,她的眼睛就又开始湿润起来。
命运对她岂止是公平,甚至可说是厚爱她。她失去了爹娘,反而得到更多。
她抬头看着天,明月当空,星星满天。
明天一定会是一个好天气。
安靖南城就在眼前,城门大开着。
两边燃着火把,站着守卫。
从城门中望进去,深夜中的安靖街道,就像一道水银,静静地朝北蔓延。
云瑾却骤然勒住了马。
一个看更人从城门前走过,手中敲着更鼓,单调而刻板的更声鼓点,一声一声地划破城郊的静寂。
戌時最后一刻刚过。
云瑾望着城门片刻,喝声掉转马头。路上自南向北,车声辘辘,蹄声得得,正有一辆车马攒行甚急,几乎与云瑾迎面撞上。
云瑾的马,一声长嘶昂首立起,云瑾急忙收紧缰绳,伏身夹坐在马鞍上。
马儿渐渐又回复了镇静。马车也停了下来。
马车上驾车的那个人,青衣小帽,衣裳微乱,皱着眉头,脸上全是不满之色,冲着云瑾大声道:“看着路。”
那人面目依稀望来,竟似旧识。云瑾失声道:“四平?”
那人正要扬鞭驱车进城,听到云瑾的叫声,一愣之余,慢慢地下了马车。他走到云瑾马前,凝目良久,陡地目光大亮,面上露出激动之色:“夫人,你这是……夫人你回来了?”
他立即探头朝着云瑾身后望去。
云瑾下了马,低声道:“只是我一人。”
四平黯然“哦”了一声,但立即欢欢喜喜地道:“夫人回来了,我这就叫人先去通报。”他急走两步,想去招呼城门下的守卫。可见着云瑾默立不动,他停下了脚步,想了想,又缓缓地走了回来。
他轻轻叹气,将马车挪到了路旁。云瑾没有说什么,他已经想明白了。
云瑾微笑道:“你还在肃王府么?前几日我去了,却只见着老赵。”
“前几日?”四平脑子转了转,忙回道,“小人有些事情,去了宁西一趟,刚刚下了船赶回来。”
宁西……可云瑾没有追问。
反而是他见云瑾没有回应,自己先说了:“夫人不问小人去做什么了?”
未待云瑾摇头,他已抢着道:“宁西太守吴义正上报朝廷,说宁西那座老王母庙年久失修,只怕过几日就要坍塌了……”
“这只是地方小事,何必要上报朝廷?”云瑾缓缓抬起头。她知道吴义正的为人,绝不会做无的放矢之事。
四平没有回答,只是径自说道:“皇上便让小人立即赶去宁西,将这几年寄在王母庙的信,统统带回来。”
“这几年?”云瑾愣住了。
四平走到马车后,掀开车帘,里面并排放着两个大箱子。
云瑾凝望着这两个箱子,面上的神色有些倏忽不定。
四平自怀里摸出锁匙来,将两个箱子统统掀开。只见里面整整齐齐地,一封封信叠在一起,整整塞了一箱半。至于余下的那半个箱子,放的是几块桃符。
云瑾的手突地抖了一抖,面容也变得异样苍白。
她想伸手去取桃符,微微一抖,却落在了下面的信上。她随手抽了一封出来,就着不远处城门微弱的火光,只见着上面一片素净,只用墨写着日期,正是今年二月初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