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算什么和好的方式。”她自然不肯承认,鼻子塞住了,眼中蓄泪,双手抱紧了他一些,闷声道。
但凡坚持,便将一个桀骜少年郎变成无赖。
徐徐,他嘴角露出一个难得一见的欣然满足的笑,似是卸下她的粉饰:“你没把我推开了。”
李诏心跳几乎骤然一停。
“谁先将谁推开的?”她忍不住嘟囔道,败下阵来。
她自觉又失言,羞恼又强调:“或许这里不是临安,身周并无他人,我想,由着自己性子来。”
少年笑了笑,刻意忽略她话中的“不在临安”这一个原由,为了令她坦白,换回心意相通,他在李诏的耳旁道:“年少愚钝,入朝以为君是君,臣是臣,收敛了几分妄自尊大。卑以自牧,含章可贞。”
“这哪里愚钝?这是君子所为,登高必自卑,行远必自迩。”李诏不解,又想,她父亲似乎便是这般,在人前就是这般,便不由地失了气势,陷入自我矛盾之中。
“赵玠在时,我自以为地恪守,是以退缩拒绝;如今兜转过后,太子换成了赵玱。再遇此事,我想我也明白了一些。所谓慎独,便是不欺内心,不可任人摆布。”
李诏悉心听着,后知后觉,还以为他在说什么天大的道理,抬头,却见他一双眼在月下晶莹,剔透如琥珀,目光只投在她眼底。
才晓得元望琛所说,字字句句,事关自己。
她脸颊酡红,又小声地道:“我从前不想做太子妃,往后也不想。你要和我好,此事不仅仅在我,也在你。”
“在我什么?”少年诧异。
“比如赵樱。”李诏搬出他人,要让他知道横亘于前的是什么,让她退缩的还有什么。
“她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她喜欢你。”李诏不晓得如何解释才好。
“我不喜欢她,且彼此并无婚约,根本毫无干系。”元望琛丝毫不觉这是一件要事难事,冷淡理智极了,只是尔后用双手扯住李诏的肩膀,认真地看着她,好像迫不及待要将自己所想的倾诉出来,“我考虑颇久,自觉想通。为替你摆脱这困境,最好的方式即是,先斩后奏。你如果心里有我,早可将彼此心意公之于众,比他们先行一步,回去就告之木已成舟,赶在下旨奏效之前,管他是君是父,又能耐我何。”
李诏被少年的话说得发愣,垂眼细想,于他的角度来说,的确不失为一个好的法子。
被风吹开的窗隙中流露出来一点月光,沿着少年的鼻尖眼下渗划过少女的下颚脖颈。
江水腥潮,元望琛贪恋她身上的清新沁人的味道,他由衷地道:“我喜欢你,李诏。”一再如从前,自然平常:
“我们和好吧,永以为好。”
小心翼翼,却又坦坦荡荡。
恰如经年所历,匪报也。
心中急促呼鸣不已,李诏闻其一语豁然被鼓动了起来。她没多少时日,不如就自私一点。
少年分明要将她拉出泥淖,而自己身患重疾,此行更像是方才被解救出来,她又拉人下水,要一起沉溺。
她可真坏啊。
然却也是元望琛心甘情愿这般做的。
李诏顾不得思虑太多,那般坚决温柔的眼神更似催促,不容许她再做迟疑。
宛若下了决心,她深吸一口气,踮起脚尖,抬头轻轻触了触少年的唇角,片霎,便被温柔裹挟。
像是沉醉在满是春风的夜晚,如饥似渴地啜饮甘泉琼浆,越痴迷则却越清明。
“一言为诺,不许你反悔了。”元望琛似乎是不敢相信李诏接受了他的提议,挪开头,再度确认地问:“还要冷静一下么?”
她摇头:“不想冷静,冷静太久了。”
点燃的火苗会灭的。
她好不容易重新燃起来的所谓的任性就又要被压制住了。
“你醉了吗?”额头相抵,少年将她描摹在眼底。
“我清醒得很。”她笑,“明天醒过来,我还会记得的。”
靠紧的二人吐气氤氲,不知为何,少年却反倒是脸红了起来,变得拘谨且束手束脚了,他缓了一口气:“李诏,其实我,一直捉摸不定你对我的想法。”
好似强硬的只是少年的外壳,李诏丝毫不知,他竟因为她,也有如此脆弱的时刻。
“你总是这般,真真假假,装惯了模样,会不会也就真的变成那个模样。即便嘴上说得再清楚,再如何义正言辞,我却总觉得你心里的确是有我的,时而在想,如果是这样,那就太好了。又总怕是假的,怕不能如愿以偿。”元望琛道。
少女握住他的手,“我从来不敢去想,排除掉彼此背后所深究的那些事后,我们就可高枕无忧。可是你说了‘我们’,我便觉得事儿能有转机,因为是‘我们一起’,”李诏边说边想,脸颊愈发烫了起来,眼中噙泪,低头掩饰啜泣,又像是自我解释,给他一个承诺,回握住少年的手,努力笑说:“元望琛,我以为你这个人从来不会怕的。”
“但凡他事,还能理智。只是唯有牵扯到你我身上,无法不感情用事。”
心弦一震,而他是那个弹琴之人。
李诏将少年的手抚平摊开,拎至自己脸旁,试图以温热发红的脸去中和其如玉脂的手的温度:“你不要怕,怕的话,就呆在这里,和我说说话。”
她看向他:“我不想睡了。”
或是船舱太过矮小简陋,显得少年顶天立地,而他眼中池水,却是在宣告这般的巍峨,若玉山之将崩。
李诏想,或许元望琛真的能帮她抗一会,她曾经自己一个人顶了太久而不愿让任何人顶的天地。
第九十一章 竭泽而渔???“那也是我咎由……
支开了小窗的一角,固定住。
一朝春风潜入夜,似将冰雪消融。
收拾好心情,二人和衣挤在小床铺上,李诏解开了发簪,头发披了下来,枕着元望琛的手臂,听江中航船向前渡,浪花拍击船身的声音。疏星几点的夜晚,平静得好似一切并不真实。
“你生辰办得隆重,还以为是冠礼呢。”李诏侧着身,朝向他说着:“我及笄的时候已经有字了,只是我那官家姨夫已经给我一个名号了,他人都惯于这般称呼我,只有我爹偶尔会叫我的小字。不晓得你会叫什么呢?望琛便是观玉,倘若叫这个,就像个姑娘名儿。”她信口给他起了一个字。
“李照安。”少年突然念出了她的名字。
“嗯?”李诏不明所以,被他忽然以字称呼。
“是什么意思?”元望琛侧头看了一眼她。
李诏想了想,又看向天花板:“大抵是愿我‘兼览博照,安之若命’。”
少年低低笑了一声。
“你笑什么?”李诏动了动脑袋,在他手臂上找到一个舒服的位置。
“如今是因为我,”他将话说得缓慢,似乎是在期待她的回应,“便只剩下不安了?”
少女故意叹了一口气,眼儿却笑着说:“那也是我咎由自取罢了,我活该。”
“李诏,”元望琛将她搂在自己怀里,过了一会,似郑重地道:“我会照顾你平安。”
李诏嗯了一声,眼角尽是甜蜜的喜不自禁。
她似是想到了什么,突然又续接着原先的话,道:“只是我,仍然不解,你今年生辰为何要大肆操办,分明还有一年才弱冠,”她语气似带着三分俏皮,“是不是觉得我快死了,才办一场让我开心一下。”
话语之间平淡寻常,好似心绪无不宁,她也未对此焦灼过。
少年闻言略略诧异,未想过会被她识破自己曾有过的一点心思。
“你总有太多毫无根据的自信。”元望琛以之搪塞,糊弄了过去:“我生辰那日你真有开心吗?丝毫不见得,”他回想道,“还居高临下地训诫我,偏要讲什么道理,说讨厌我至极。”
“好罢。”李诏回忆起不久之前的自己,心境变化之快,此一时彼一时,甚至眼下还需说服自己人都是这样自相矛盾的。她只好开口,讨得少年的一个欢心:“我现在很开心,满足又心安。”又加油添醋地道,“和你在一起就心安。”
元望琛以手捧住李诏的后脑,低头轻轻吻了她的发顶,动作轻柔以至于并未让李诏意识到。他说:“你向来能言善道,我算是见识到了。从前只觉你口蜜腹剑,句句伤人于无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