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时节,村口的大枣树还没开花,雨一场接一场,孙月眉的肚子也一天大过一天。
我想吕新尧对孟光辉仍然怀恨在心,因此每当他的目光掠过孙月眉隆起的肚子时,总是会阴阴地沉下几分,仿佛孙月眉肚子里的不是他血浓于水的弟弟,而是一颗日渐长大的毒瘤。
孟光辉死在我哥中考那年,孙月眉把全部的希望都放在了我哥身上,她托着肚子,两眼汪汪地对吕新尧说:“我们孤儿寡母,只有靠你了。”寡母是孙月眉,孤儿是她肚子里的孩子,我不占任何一个。
我悄悄地看我哥,他没有任何反应,只是扒着饭。
白雀荡没有高中,高中都在县城里,晚上写作业时,我问我哥中考完了他还在不在家里住,我哥没有马上回答我,过了一会儿放下笔才开口说话。
他反问我:“你想我在吗?”
我朝我哥点头,我哥睃我一眼,等我说理由。我说:“你不在我会睡不着。”
我哥怔了一瞬,随后觉得好笑似的,嘴角往上挑了一下。
“你几岁了?”我哥说,我以为他是在问我,但他又接着说,“要我抱着哄你睡吗?”
我哥在讽刺我,但我不敢告诉他,我曾经好几次裹在被窝里这样幻想过,并把幻想带进梦里。
我想我哥的意思是不回家住了,但他却对我说:“看你表现。”
吕新尧没有像吊桥底下的那株树苗一样,用顽强的生命力顶开石缝生长,他就像一根脆弱的枯树枝,嘎嘣一下就断了。——我哥中考考砸了。
我们学校的老师感到不可思议,我在办公室门口听见他们议论,我哥的班主任连说了三遍:“怎么会这样呢?”他们都说吕新尧可惜了。白雀荡中学里考上高中的不多,好多人甚至连中考都没参加,但他们只说吕新尧可惜了。
在其他人为了我哥的失误感到可惜时,我哥却似乎一点也没放在心上,他在考试结束后的第二天就出现在了台球桌上。孙月眉为此跟我哥大吵了一架,她打算走后门把吕新尧送进一所还不错的高中念书,不准吕新尧再去台球厅。可是吕新尧翅膀硬了,不听她的。
孙月眉说:“姓潘的家里做生意,他不读书,在家里吃一辈子也不愁!你不读书能做什么?你家里有一亩地还是一头牛?你能做什么?整个白雀荡里谁都可以不读书,只有你不行!”
吕新尧那双乌黑的眉眼紧紧地锁着,一句话也没说。
“你好好上学,家里的事先不要操心,”孙月眉说着目光移到我身上,“孟梨也大了,能帮家里干活儿了,当年我长这么大的时候,已经能上山砍柴了……”
我没看孙月眉,而是看向我哥,这时候我发现吕新尧抬起了眼睛,他的眼神掠过我,眉头仍是锁着,他打断孙月眉说:“他才七岁!”
我哥似乎被孙月眉的哪句话激起了怒火,语气又冷又硬。
“七岁怎么了?七岁怎么了?”孙月眉吃了一惊,她摸着肚子,用不可理喻的语气说,“姓孟的王八蛋死了,我们娘儿俩只有你了,你还有工夫管王八蛋的儿子不成?”
吕新尧发出一声不像是笑的笑声,对孙月眉说:“他是我弟弟!”
“他才是你弟弟!”孙月眉指着自己的肚子,瞪着眼睛对吕新尧叫道。叫完孙月眉的眼泪就掉了下来,她一边抹眼泪一边哀哀地说:“我怎么这么命苦,我们娘儿俩怎么这么命苦……”
我哥因为我把孙月眉气哭了,我不敢说话,也不敢再看我哥,只能低着头用手指抠自己的掌心。祖母说挨着大拇指的那条纹路叫生命线,我把我哥的名字抠在上面,重重地、密密地,缝住。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一定是我哥不要我了。
和孙月眉吵过一架后,吕新尧仍然去台球厅。一天我放学回来,在家门口的小路上看见我哥的背影,远远地朝他喊了一声“哥”。
我哥回过头,看着我向他跑近。
我问我哥要去哪儿,西边的太阳光有些眩目,我哥眯了眯眼睛,漫不经心地反问我:“你要告状?”
我知道他要去台球厅了,于是我摇了摇头,我哥在我的头发上揉了一下,对着家的方向扬扬下巴说:“回家去。”
我不想回家,只想跟着我哥。我说:“哥,你能带我一起去吗?”
“你去那儿干嘛?”我哥皱了皱眉。
“我表现得很好,考了第一名。”我把书包从肩膀上卸下来,把刚发下来的期末考试成绩单像献宝一样捧在手里献给我哥过目。
我哥接过去,嘴角轻轻勾了勾,在阳光下露出一点吝啬的笑意。我哥是个美人,他一笑就让我想到西周时期的美人褒姒,我不能为我哥烽火戏诸侯,但我可以多读一点书,为他考很多个第一名。
“作业写完了?”我哥问。
期末考试后没有作业,暑假作业不算。我对我哥点了点头,我知道他这么问就表示已经同意了。
我第一次走进台球厅,也是第一次看吕新尧打台球。我在学校里见过我哥打篮球和乒乓球,但从没见过他打台球。台球和篮球、乒乓球都不一样,在那个时候,台球厅不是一个可以随便出入的地方,我们学校的老师和同学都说那不是一个正经的地方。
但什么是正经、什么又是不正经呢?我查了字典,还是没弄清楚。
台球厅的墙被烟熏得灰黄,墙角的簸箕里堆着干瘪的烟头,黑乌乌一撮,像彭黑皮窜出鼻孔的鼻毛。吕新尧在桌前佝下身,身体几乎贴到桌面,桌布的绿色在他脸上浮动。我不会看台球,只盯着我哥看,台球厅的烟味和灯光让我哥变得很不一样。
天花板上吊下来的灯泡一晃一晃的,把我哥的睫毛拉长又挤短。
我看见美和坏同时在他的皮肤下抽条生长。
第9章 “我本是男儿郎,又不是女娇娥”
四月杏花怒,五月桃子胭脂,六月石榴产子。
我哥出生在五月,他同母异父的亲弟弟六月从孙月眉的肚子里诞生。孙月眉给她的小儿子取名叫孙晏鸣,姓孙不姓孟,她说孙晏鸣不是孟光辉的儿子。
孙月眉怀孕的时候管不住我哥,产后坐月子更加管不了。吕新尧没有按照孙月眉的心愿念高中,他固执地念了一所中专,就像白雀荡里大部分同龄人一样。
中考过后那个漫长的暑假,白雀荡倒闭已久的印刷厂被拆除,破砖烂瓦上重新建起一座溜冰场。吕新尧频繁地出没在溜冰场和台球桌上,常常待到晚上才回来,他只带我去过一次,后来就不再让我跟去了。
白天孙月眉把我叫进屋里,我闻到一股浓浓的奶味,说不清是腥的还是香的。我的弟弟孙晏鸣嘴角挂着口水,就睡在这股奶味里。
孙月眉对我说,她上次是在气头上,跟吕新尧说的不是真心话。只有一句是真的——她的确在比我还小的时候就帮家里干活了,再大一点都嫁人了。我不知道她现在不在气头上对我说的会不会是真心话,但这些都不重要。
孙月眉问我:“家里最小的是谁?”
我说是孙晏鸣,孙月眉点点头:“对,是弟弟。”然后她认真地告诉我:“孟梨,你也不小了。”
我怀疑我哥其实不是孙月眉亲生的,孙月眉总说我不小了,但我哥却说我才七岁。他们分明有着亲密的血脉,但却在说截然相反的话。
我想相信我哥,可是孙月眉打断了我,她说:“这个家里养不了两个小的。”
我并没有完全听懂孙月眉的话,但她说话时脸上的神情和冷酷的语气却让我联想到一把尖刀,尖刀抵在我的后背上。我听见她命令我说:孟梨,你长大了。
我是在我哥早出晚归的那段日子里,背着他悄悄长大的。
我长到七岁时的个子和五岁第一次见到我哥时相比依然高不了多少,站在灶台边踮起脚才能看见锅底,但在孙月眉的命令下,我开始学习做饭。
我会做的第一道菜是炝豆角,做给我哥的第一道也是它。我记得那天晚上下了雨,我打着伞出去,在吊桥前面看见吕新尧。
我朝我哥跑过去,不管吊桥上咚咚溅起的泥水,一直跑到他面前。我哥接过我手里的雨伞,扶着我的后颈把我往身边摁,我挨着我哥,鼻子埋在他的衣裳里,闻到他身上潮湿的烟味。这是台球厅里的烟,沾在我哥身上就成了他的味道,我讨厌烟味,但我不讨厌我哥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