酸枣(5)

作者:含糖的小山鬼/草根子 阅读记录 TXT下载

当我拿着冰棍向柜台走去时,侥幸同时又自欺欺人地想:他不会发现的。

我下意识地吞了下口水,嗓音却仍旧紧巴巴的:“付钱。”

彭黑皮光着膀子,只穿着一条肥裤衩,正在摆弄电视天线,闻声吊起眼睛斜了冰棍一眼,说:“一块钱。”

他不会发现的……

我闭上眼睛,飞快地将游戏币扔到柜台上,就像扔出一粒烫手山芋,随后拿着冰棍拔腿就跑,像一个偷了东西的、技巧拙劣的贼。

我确实是贼。

游戏币像硬币一样旋转着,掉在玻璃上发出哐啷啷的脆响,这声响在我跑出商店后依然回荡在我的脑海里,我不敢回头,猛地往桥边跑,那个时候,潘桂枝早已扬长而去。

隔着一座桥,他正端着一片西瓜,坐在家门口笑嘻嘻地看着我,连同他的三条狗。

我要向桥边跑去时,他身边的狗突然冲我嚎叫起来,我求助地望向潘桂枝,潘桂枝却将西瓜皮往桥下一扔,笑嘻嘻地模仿起了狗叫:“汪汪!”

我不敢过桥,这时彭黑皮却追了出来。

他用粗犷的嗓门骂我“短命伢子”,那张凶神恶煞的脸令我害怕极了,我只好满头大汗地往学校的方向跑。

我是个胆小鬼,彭黑皮的追赶和叫骂令我慌不择路,乃至于我在逃跑时没留神路上停着的一辆后八轮。我只不过是回头望了一眼,再转过头时已经直直地撞上去,我的眼前登时黑了。

在转瞬即逝的黑暗中,一股金属的腥锈气沉闷地拍打在我的脸上,我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轰然倒地。

这时彭黑皮揪起我的衣领,一把将我提了起来。

我的腿是软的,被提起来之后又踉跄着一屁股跌倒在地上,彭黑皮的手指重重地戳在我的脑门上,粗大的嗓门在我耳边嗡嗡地鼓噪着。

我感到一阵头晕眼花,彭黑皮恶毒的咒骂声从左耳朵进来,又变成一股涓涓细流从鼻子里缓慢地、不可遏制地流出来。

我伸手揩了一下,揩了一手红,比西瓜汁更红的红。

我哥就是这个时候出现的。在我顶着一副鼻血横流的熊样儿、模样最为狼狈的时候。

他的影子挤开彭黑皮的咒骂声、挤开戳向我额头的手指,完全地笼罩了我。

在他的影子里,那些揣在心里的害怕、惶恐突然堆涌成一阵汹涌的委屈,一发而不可收地淹没了我的眼睛,然后和鼻血一道滚落在吕新尧的手上。

吕新尧掰住了我的脸,他的手劲很大,径直将我的下巴抬起来,随后,一张揉皱的纸巾被他塞进了我的鼻子里。

“脖子佝着别动。”吕新尧一掌摁在我的后脑勺上,我看见我的影子缩回脑袋,躲进了他的影子里。

我低着头,听见彭黑皮问我哥他是我什么人,我本应该替他回答——每次有人这样问,我都会在我哥开口以前喊出“哥”。

但是这一回我没开口。

吕新尧的弟弟是个偷冰棍的贼。我的眼泪掉在我的影子上。

“他哥。”这次是吕新尧自己说的。

不知怎么了,吕新尧开口的时候,我情不自禁地哭出了声。

哭声中,我隐约听见彭黑皮骂骂咧咧的声音,我知道他向我哥揭发了我的罪行,我看不见吕新尧的反应,只知道他最后扔给彭黑皮一枚硬币,将我偷来的冰棍买了下来。

彭黑皮离开后,我低着头,一动不动地看着吕新尧的影子,吕新尧也没动,仿佛他的影子也在盯着我,盯得我两耳发烫。

良久,冰棍被我捏得有些化了,包装袋上的水珠啪嗒啪嗒地掉在我脚边,吕新尧终于伸手把它从我手中抽走,“唰”地撕开了。

我下意识地抬起头,恰好撞上吕新尧刀子般又冷又硬的目光,他狠狠地剜了我一眼,然后当着我的面凶巴巴、脆梆梆地咬了一口冰棍。

他盯着我,好像嚼的不是冰渣子,而是我的骨头,吓得我不敢吞口水,又慌张地低下了头。

大约是弟弟过于怂包的模样取悦了他,我哥扯开嘴角,对我说:“抬头。”

我抬起头。

“滚过来。”他接着命令说。

我当时实在没什么骨气,他叫我滚过来,我就老实巴交地过去了。如果我尾巴骨多长一截儿,接受我哥的赏赐时,也许还能摇一摇。

我不嫌弃我哥的口水,我把沾着我哥口水的冰棍含在嘴里,只觉得口齿生香。我哥跟我不一样,他嫌弃我,将咬过一口的冰棍扔给我之后,他就没有再吃了。

年少的我没法想象我哥是怀着怎样一种忍辱负重的心情从商店老板手里把他的小偷弟弟“赎”回来的。所以后来我们相濡以沫的那段时间,我一直担心我哥会不堪忍受,偷偷扔下我跑掉。

潘桂枝用老虎机里的一枚游戏币将我变成了卑劣的小偷,现在这枚游戏币躺在了吕新尧手上。

我哥捏着游戏币问我:“谁教你的?”

我抽噎了一下,还没说话就听见他接着说:“你爸?”

我连忙摇头说不是,“潘桂枝”三个字被我默默重复了几十遍,但在开口以前,我却在剧烈的心跳中将它吞吞吐吐地咽下去了。

世上没有不会告状的小孩,更没有哪个缺心眼的小孩会在受人欺负之后以德报怨,还替那人乖乖隐瞒。哪怕是个哑巴还知道比划呢。

但我没有把我沦为小偷的真相告诉我哥。

在吕新尧还不是我哥的时候,我曾经用钱收买他,让他替我收拾大彭小彭,但现在不一样——他现在是我哥了。

我念小学比同龄人早,又爱哭,孟光辉经常叮嘱我少给他添麻烦。我哥对我的耐心只有那么一点,我怕他会嫌我这个麻烦。

吕新尧没有兴趣追问,他在我支吾的隐瞒中,将那枚游戏币扔到了桥底下,并对我说:“没有下次。”

我赶紧答应了。

但我不知道潘桂枝不只有一枚游戏币。

第5章 稻草人

潘桂枝家的狗是我童年的第一场噩梦,潘桂枝本人则是另一场。

他仿佛从我身上获得了某种乐子,起初他不确定吕新尧是否会因为我这个便宜弟弟而跟他翻脸,而我哥的无动于衷让潘桂枝坚信,吕新尧并不待见我这个便宜弟弟,于是他开始变着法子随心所欲地拿捏我。

有一阵子潘桂枝沉迷于武侠剧,经常拿我当练功的靶子,他练腻了降龙十八掌之后,为了阴阳平衡,又悄悄地蓄起了指甲。

潘桂枝用剪子把指甲剪出尖尖的三角刺,走近我时突然在我后背抓了一把,当我疼得掉眼泪,他就志得意满地向我炫耀说:“这叫九阴白骨爪。”

潘桂枝有相当长一段时间痴迷于修炼九阴白骨爪,他的指甲连续两个多月没有剪,变得又长又尖,潘桂枝为了给他的爪子“开锋”,常常埋伏在路边袭击我。那段时间我的胳膊和手背上总是出现新的伤痕,一到晚上蚊子就围着我嗡嗡转圈,我只好从头到脚都缩进被子里。

在闷热的被窝中,我听见吕新尧熄灯躺下的声音,好几次我想爬起来,爬到吕新尧床边向他告状,但每一次我都闷在被窝、也是闷在幻想里泣不成声地睡着。在我最委屈的时候,我梦见自己躺在吕新尧的被窝里,抽抽搭搭地告诉他潘桂枝怎样用九阴白骨爪欺负我。

我梦见的既不是孟光辉也不是陈美玲,而是跟我没有半点血缘关系的吕新尧,仿佛他才是我唯一的亲人。

每当我满头大汗地醒来,我总是忍不住将被子扒开一条缝,从缝隙中对吕新尧的背影发出无声的乞求:“你变成我的亲哥保护我好不好?你永远不要讨厌我好不好?你再对我好一点点好不好……”

孟光辉说孙月眉像画里的观音,在我眼里,孙月眉不像,我哥才像。我听祖母说,身陷疾苦中的凡人只要念观世音的名号,就能得到解救。祖母还说,心诚则灵。

我没有信仰,只是一味地念着我哥的名字,吕新尧,吕新尧……每个吕新尧后面都跟着一个“好不好”。我在贪得无厌的“好不好”中伤心地睡去,不确定观世音能不能听见,只知道醒来后我仍然要独自面对潘桂枝的九阴白骨爪。

我没想到祖母是对的。

在我不知道对着我哥的背影说了多少个“好不好”之后,有一天,“观世音”在我面前蹲下了,我爬到了我哥的背上,就像无数次梦境一样,把所有吞下去的委屈一股脑地向他吐露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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