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我完了。我在家里小心翼翼的示好被张不渝的愚蠢和鲁莽毁于一旦。
推涌而来的沮丧和愤怒令我狠狠地瞪向张不渝,并且踢了他一脚。
“你干什么!”张不渝响亮地嗷了一嗓子,不解地瞪着我。
我是狗急跳墙了,急于在吕新尧面前跟我的朋友划清界限,甚至希望张不渝叫得再惨一点,好让我未来的哥哥知道,张不渝的行为与我无关。
我怀揣着卑鄙的心思,偷偷地望向吕新尧,并在心里祈求他看我一眼。
看我一眼吧。
我比谁都迫切地渴望他能看我一眼,可是我的行为却背道而驰,一直以来在学校里,大老远看见他,我都会绕道走。
我太心虚了。日复一日,我卑微地耽溺在周围艳羡的眼神所编造的虚荣的美梦与风光中,也愈发清晰地看见美梦与现实之间的鸿沟。在吕新尧不知情的角落里,我无数次隔着那道鸿沟喊他哥哥。
我哥一度成为我见不得光的秘密。
现在我必须用谎言保护它,在吕新尧的目光终于缓缓地荡过来时,我大声对张不渝说:“傻逼,他不是我哥!”
第3章 “梨花带雨的梨”
我和吕新尧关系的转折发生在一次乌龙事件上。
那时我对吕新尧单方面的示好已经持续了一整年,可是吕新尧似乎不怎么需要一个我这样的弟弟,因此我仍然畏葸不前,不敢叫他一声哥哥。
吕新尧不缺弟弟,他在学校里有很多狐朋狗友,那些人跟我一样不是他亲弟弟,可总是喊他“尧哥”。他的狐朋狗友之一潘桂枝,家里住在吊桥的北边,当时他们还没有反目成仇。
潘桂枝家的三条狗凶名远扬,常常无缘无故对路过的人狂吠,潘桂枝他妈却逢人就说他们家的狗不咬人。
小时候,我的祖母经常跟我讲野狗吃人的故事,这导致我对狗充满畏惧。我曾经做梦梦见我在田埂上小便,突然有一群狗攻击我,我连裤子都没提就逃跑,最后无路可退,只能屁滚尿流地从梦境里逃出来。
那座吊桥是从我家到学校的必经之路,这样的恐惧使我每次路过潘桂枝家门口时都提心吊胆。
我不敢一个人走过那里,必须躲在张不渝身后。
张不渝其实也怕狗,但他总是会撑出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英雄气概,从不肯在我面前露怯。当我们不幸碰上了狗时,张不渝就会紧绷着一张发白的脸,冲那恶狗大喝一声。
畜生也知道挑软柿子捏,张不渝打肿脸充胖子的呵斥唬得它不敢上前。
可是这样的日子随着张不渝搬家戛然而止,他从桥北搬到了桥南,此后我必须孤零零一个人面对三条恶犬。
好在那阵子邻居家的妞妞开始念幼儿园了,她的妈妈每天早晨推着单车送她过去,我于是不远不近地跟在单车后面,偷偷地窃取一个陌生母亲的庇护。放学后我常常蹲在桥头,等待有人过桥,才飞快地跟上去。
张不渝说他在穿开裆裤的年纪就学会了蹭吃蹭喝,我想我也是蹭,但没人告诉我,“蹭”是一件需要运气的、不可捉摸的事儿。
有一天我因为打扫教室,直到傍晚才离开学校,夕阳已经暗下去,我独自胆战心惊地往吊桥的方向走。我不敢过桥,蹲在桥头往南边望去,看见路的尽头没有人影。
于是我从书包里翻出作业,压在膝盖上写了起来。
天很快便彻底暗下去,晚风把作业本吹得哗哗响,我的腿也蹲麻了,可是我不敢走。桥底下的旧铁路在昏暗中卧成了一条死蛇,不会有火车经过,也不会有人经过,这一刻我才真正感到我是一个人,跟路边的杂草一样无依无靠。
我在桥头蹲了不知有多久,当作业本上的字迹模糊不清时,终于等来了第一个人。
吕新尧挺拔的身影朝我走过来,我想起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蹲在他家墙角下,他也是这样朝我走来。
我感到吕新尧的目光很短暂地在我身上停顿了一下,转瞬即逝。跟第一次不一样,他没有在我面前停下。
我听见咚咚的声音,分不清是来自桥上碰撞的石板还是我的心跳。在吕新尧走过最后一块石板的时候,我站了起来。
就一次。就蹭一次。我怀着侥幸,心想吕新尧不会发现的。
黑暗中,我在桥上奔跑时感觉脚下的石板摇摇欲坠,等踏上平地才知道,摇摇欲坠的是我——
吕新尧腿长,走路很快,当我跑过了桥,他已经不见踪影,迎接我的是潘桂枝家的狗。
它们正在桥头眈眈地守着我,一看见我就呲起牙咧开嘴嚎叫起来。
我被扑面而来的恐惧吓懵了,两条腿不由自主地打起了颤,脚却僵硬地钉在原地,寸步也不敢移。
那些狗鼻子很灵,它们嗅出我的胆怯,在对峙中向我逼近,狗的指爪跃起的瞬间,我感到耳边嗡的一下,与此同时我做了一个最糟糕的决定。
——我逃跑了。
我拔腿逃跑所展现出来的怯懦刺激了两条畜生欺软怕硬的天性,它们像捕杀猎物一样狂吠着追赶我。
随后潘桂枝家的另外一条狗也追上来,我在狭窄的道路上拼命奔跑,心里涌上一阵茫然和绝望。
我意识到这不是以往的任何一场噩梦,这就是现实。
吕新尧的背影就是这时候出现在了我的视野里,电光石火之间,我幻想中哥哥的背影和眼前的吕新尧合二为一。
我在梦里一厢情愿地爬上过这个背影,但当我不顾一切向他仓皇地跑过去时,另一种恐惧油然而生。
我祈求吕新尧不要回头,我怕他一回头,我哥的背影就会像故事里的鬼市一样,倏忽之间就“遂不可见”了。
但吕新尧回头了。
我的恐惧在这一刻攀上了顶峰,吕新尧看见我和我身后穷追不舍的狗,隐约间我听见他骂了一声脏话,然后他拔腿就跑。
他把我扔下了。
被扔下的恐惧更甚于独自一人,就像我小时候追赶孟光辉一样,我追不上他,于是不停地用“爸爸”呼唤他。
现在我只能伤心欲绝地在心里喊着哥。
吕新尧仿佛听见了我的呼喊,跑了一会儿突然返回来一把拉住了我。他的力气大极了,拉住我的那一刻,我感到自己的身体腾空而起,就像是飞起来了。
窄路尽头是一条向下的土坡,坡边竖着一道围墙。为了摆脱那些恶狗,吕新尧拉着我从坡顶跃上了围墙,围墙的墙沿很窄,像一座独木桥那样窄,吕新尧不再拉着我奔跑,他松开了我的手。
高而窄的围墙让我感到害怕,我亦步亦趋地跟着吕新尧在墙顶上走了几步就再也不敢动了。
吕新尧走了一段后跳了下去,高高的围墙只剩下我一个人。
害怕像洪水一样汹涌地淹没了我七岁的身体,然后在眼睛里决堤。这时候墙下的吕新尧回头看向我,不知怎么,我的眼泪忍不住夺眶而出,吕新尧的背影也变得湿淋淋。
湿淋淋的吕新尧向我走过来,我一边擦眼泪一边对他说:“我害怕。”
我想我对吕新尧而言,一定是个彻头彻尾的麻烦,他不会想要一个麻烦精当弟弟。
于是我刚擦干的眼睛又湿了。
我哥后来告诉我,他从来没见过像我这样爱哭的人,他念着我的名字说,孟梨孟梨,梨花带雨的梨。
吕新尧等我哭够了,开始抽咽的时候,命令我说:“跳下来。”
我看着脚下有两个我那么高的墙,胆怯地对他摇头。
吕新尧沉默地跟我对峙了几秒钟,不怎么耐烦地说:“我数三声。”
我听见心里咯噔一下,心跳慌了阵脚。
“一。”
我可怜巴巴地望着吕新尧。
“二。”吕新尧冷酷无情地接着数下去。
我知道他马上就要丢下我走了,眼泪从我的眼里掉下来。
吕新尧数到三的时候,他的声音被我盖过了,我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撕心裂肺就是在这一刻——我面对他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哥”。
然后眼泪跟着我一起掉落下去。
泪眼朦胧间,我看见吕新尧对我伸出了手,他接住我的瞬间,我还在往下掉,由我身体的重量带起的一股冲劲把吕新尧撞倒了,我们一起摔进了水沟里。
吕新尧从水沟里爬起来时身上沾满了污泥,我也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