酸枣(20)

作者:含糖的小山鬼/草根子 阅读记录 TXT下载

梅青青在哄闹的声音中,脸上露出了腼腆的笑容,扭头看向我哥。

雯姐说:“哎哟青青,要不要手拉手过来呀?”

梅青青的脸彻底红了,她不再等我哥,低着头走过来,然后立刻发现留出的两个位置紧挨在一起。梅青青用力地抿了抿嘴,把嘴唇也抿红了,我听见她小声地说:“你们怎么那么讨厌!”

雯姐拉着她坐下,我看见我哥朝最后的空位走过来,没有任何迟疑地坐下了。其他人都在笑,小吴笑嘻嘻地敬酒,雯姐笑着骂人,梅青青脸上是害羞的笑……我心里突然一阵难过。

哥。今天没有下雨。可是我为什么觉得,今天的天气和我在殷姑家那天一样,闷得要死了呢?

我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哥,在心里问我哥这句话的时候,我哥仿佛听见了,微眯的目光转向我,然后停了下来。

我忘了自己当时是怎么想的,完全把身体和意识的掌控权交给了我哥的眼睛,他看着我,我就向他走过去了。

好像这是理所当然、天经地义的事。

“对嘛,一家人就是要整整齐齐。”我坐到我哥旁边的时候,雯姐说道,“弟弟,是不是还没跟你青青姐打招呼呀?”

“孟梨弟弟也来了呀?”梅青青看向我,又转向雯姐说,“……我们早就打过招呼了。”

她一说话又被钻了空子,雯姐又说:“不得了,这妖精道行高得不得了,瞧瞧,都打入内部啦!”

“空口白牙……”梅青青撒娇的声音也像唱歌,她用我模仿不了的嗓音对吕新尧说,“尧哥,我说不过她。”

雯姐咯咯地笑:“这就告上状啦?哎打死我也不敢说了!不说话啦,喝酒行不行?”

吕新尧面前也放了几瓶啤酒,我在家从来没见过他抽烟或者喝酒,但我知道这两样我哥都会,就像他会溜冰和台球一样,吕新尧好像天生就无所不能。

我悄悄地问我哥他会不会喝醉?我哥问我觉得会吗。

人都会喝醉的,可是我觉得他不会。我哥不知道为什么发出了笑声,然后对我说,试一下就知道了。

我哥开瓶盖的时候忽然问我:“如果我喝醉了,你敢自己骑车回去吗?”

我告诉他:“你敢喝醉我就敢。”

吕新尧的眼尾翘了起来,酒瓶把他手上和脸上的疤同时映成绿色。

我不知道喝多少才算多,但在我的记忆里,我哥就是喝了很多。——也许事实上并没有那么多,因为他在给梅青青唱生日快乐的时候还是清醒的。

我哥还没给我唱过这首歌。我不由自主地想。

吃完蛋糕,雯姐说要去唱卡拉OK,梅青青问我哥去不去。我以为我哥会答应,我不希望他答应。

吕新尧听不见我的心声,却实现了我的愿望,我听见他拒绝了梅青青的邀请:“你们玩吧,我弟弟明天要上学。”

梅青青就央着我哥,要他送弟弟回去之后再过来,他们可以多等一会儿。

她的脸红扑扑的,那么害羞,又那么姣,任何人都拒绝不了,即便是吕新尧。我哥同意了。

雯姐又对我笑了,她走之前对我说:“弟弟,你哥哥对你真好啊。”

我又一次闻到了她的香水味。

吕新尧教的东西,他愚顽的弟弟总是学不好。我不会骑单车,平地也会摔。

夜幕降临的时候,稻田里有蛙声,一声叠着一声,忽远忽近地连成一片。我在后座上缩着腿,路一点也不平,我看见自己的两条腿一颠一颠的,想起不久之前,大约也是在这条路上,骑车的人还是我哥,可是后座上坐的却是梅青青。

梅青青的头发很长,风一吹就能飘起来,飘起来的时候可以碰到吕新的后背。不对,她已经碰到我哥的后背了,用手。

我记得潘桂枝说过,梅青青的胸部很软。她的手是不是也一样软?但那只手贴着我哥后背的画面却让我觉得疼,比当初潘桂枝给九阴白骨爪开锋时还要疼。

我突然想对我哥说一些叛逆的话。

譬如我想问,哥,你可以不要接梅青青了吗?你的车可以只接我一个人吗?

可是我没问,而是对他说:“哥,我不想学骑单车了。”

“为什么?”吕新尧的声音像一片叶子那样被晚风吹过来,“你想住校吗?”

“我也不想住校。”看上去漫无边际的田野上只有我和我哥两个人,好像什么话都能说,我的心跳无端加快了,听见自己问,“哥,等我念高中了,你来接我好吗?”

“我要是没空接你呢?”他问。

“我就一直等你。”

“等不到呢?”

我哥似乎变得多了一点耐心,他没有急着拒绝我,而是顺着我往下问,好似引诱我追逐一线并不存在的希望。

“我走回家。但是哥你会来的……”我把最后的“对吗”咽下去,我哥却好像听出来了,他轻轻地拨了下铃铛,不置可否。然而隔了几秒钟,我听他说:“学会骑车,我就接你。”

骗人。我戳穿他:“学会了骑车,你就不用接我了。”

“所以你不想学骑车,是怕我不接你。”吕新尧没有回头,我却错觉被他的眼神逐字逐句地扫过。

“哥……”

我哥三言两语就让我不打自招,我盯着他的背脊,不敢多说话了。剩下一段路,我专心地嗅我哥衣服上的酒气,明明那么浓,为什么他不喝醉?

喝醉我就敢抱他了,比梅青青多用一只手那样抱。

孟光辉喝醉的时候,有时是满脸通红,像打鸣的公鸡那样叫个不停,有时还会泪流满面,情绪激昂地背诵那几句烂熟于心的诗,最后直挺挺地倒在床上,肚皮鼓成坟包,像死去一样,又在打鼾的时候诈尸般活过来。

但吕新尧不是这样。

我第一次亲眼目睹我哥喝醉是在夏天结束的时候,我记得很清楚,那天白雀荡的村口有一伙小孩在打枣子。张不渝后来告诉我,打下来的枣子还没熟,酸得呲牙。他骂那伙小孩是傻蛋,起码有半棵树的枣子被傻蛋们打掉,再也长不熟,要烂在地里了。

我和我哥第一次接吻就是在酸枣开始腐烂的夜晚。

枣儿落在地上,而我爬到我哥的床上,第一次勾引了他。

第19章 胆小鬼

吕新尧是跟厂里的人在酒席上喝醉的。

我哥在家里是一家之主,可是一家之主在外面也要给人装孙子,跟吕新尧一起回来的小吴骂骂咧咧地骂他们的领导,他不叫领导的名字,而是叫“狗逼”。他说那个老狗逼一直摆谱。

小吴骂得很有劲,直到走远了还能听到他的声音,那声音里有一种使人激动的力量,仿佛出了一口恶气。但吕新尧却没骂,他不是不会骂人,而是对这种发泄方式充满了蔑视。在我哥眼里,叫骂的声音和屠宰场杀猪的时候,那畜生在临死前发出的嘶吼声差不多,除了声音大以外,还有什么用呢。

但我不是我哥,我听着小吴远去的骂声,心里也跟着骂了无数句老狗逼。不知道是酒精还是小吴的骂声让我哥觉得头疼,我关上院门回到屋里时,他已经躺下了。

我从床底下翻出存钱罐,抱到床上,下定决心对我哥说:“等我存够钱离开白雀荡,你跟我走好不好?”

吕新尧没有回应,他揉着太阳穴躺在床上,像思考什么似的许久没有动作。

我以为他睡着了,但另一种直觉又让我感到没有。当时屋子里一定有一只看不见的幽灵在引诱我,于是鬼使神差地,我越过那条并不存在的沟、从我的床上爬到了我哥的床上。

仿佛验证了我的直觉,我哥眼皮轻轻地撩起了一条细而窄的缝,几乎是无意识地颤动了一下。

我趴在床沿上偷看,心岌岌可危地悬停了。

这一幕在我眼前挥之不去,说不清为什么,我想到了萦绕的十指,重重叠叠,系成一个扣,缝隙被湿汗黏住……一个缱绻的死扣。

我哥眼睛半睁,定定地注视着我,他的脸被凉风吹了一路,现在才像酒后回甘一样红润起来。这样的神情从来没有在我哥脸上出现过,他向来说一不二的气魄和主见统统消失在那双半开半阖的眼睛里,好像不知道接下来要做什么。

但我却突然知道了。

色胆包天是真实存在的,并且可以发生在一个胆小鬼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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