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若素见不得她难过,心里像许多毛细的针在扎,莫名的,荀若素又多问了句,“会伤到你?”
“会伤到又如何?这里千千万万人,就算个没有我重要,两个也没有我重要,但千千万万呢,你心里的天平会因我而偏袒吗?”薛彤望进她眼中,“我过于了解你,你不会。”
“我不会,”荀若素承认,“但我会竭尽全力去找折中之法,若避免不了要伤到你,我会以身代之,何况……”荀若素低眉笑了笑,“不知为何,我心里竟然清楚,你纵使任性骄纵、乖张爱赌气,有时候还小心眼,却不需要我的天平为你而偏袒。”
“薛彤,我不了解你,但我却知道你温柔而坚定,强大并理智,你不稀罕我迁就你,更不稀罕我为你做任何牺牲。我从来不敢低看了你。”
“薛彤,有些秘密藏不住了,就让它掀开吧,别那么累,不适合你。”
“……”薛彤板了很久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一个笑容,“别说得好像我们很熟。”
她又道,“把手给我,我要作法。”
“怎么作法?跳大神?”荀若素边伸手,边挪揄她,被薛彤扯着膀子捏了把肉。
薛彤之所以手头上采取报复行为,而非嘴上直接怼回去,就是因为荀若素不幸猜中,她的确需要“跳大神”。
动作幅度并不大,也不需要腾出场地供她“哼哼唧唧”,薛彤从地上捏起一把土,慢腾腾洒在荀若素腕子上——这土是暗红色,只是捏起的点,已经罪孽深重。
荀若素刚开始只觉得痒,随着泥土用尽,薛彤去捏第二把时,荀若素本身的佛气就被引动,从她手腕沾了污渍处环绕而生丈黄绫,黄绫是镂空的,轻薄如蝉翼,不需要风在底下托着,自然而然地漂浮空气中,吸引整个万人坑中的业障翻涌而来。
薛彤还在旁边“跳大神”,她这支舞其实很漂亮,有个名目叫“撞钟”,古时候衙门口以此来招冤魂告状,有几个动作难度很大,本是一道士发明的,后来只注重形式,难的部分全部改掉,修改的人见整支舞注重手部动作,又将手部动作扭到全身,极尽夸张之能事——才终于成了正儿八经的跳大神。
薛彤跳得当然是初版,让她当着荀若素的面披头散发,横着走路,她估计会羞愤到暴毙而亡。
黄绫越伸越长,转眼之间已经将荀若素里三层外三层的包裹住,幸而这东西轻薄,虽说是裹,每一层间隔也有半丈,黑色的泥点缀于其上,洋洋洒洒,写满百家之姓。
莲花盏中不是真正的万人坑,这里的业障只是装在玉像菩萨体内,致它初心泯灭的那部分,只这点,却已是天地同悲。
随后黄绫从莲花盏中伸出,刺入现实,万人坑被无数黄绫割据切分,纹于其上的名字还在增多,刹那间金与黑在狭小的空间中较长短,相互追逐吞噬,随后天上忽然开始下雨……
好一场盛大的梵音金雨。
钟离扒着笼子口,她虽然还乖乖呆在里面,但笼子既然有所损伤,就掩盖不了小姑娘好奇的目光,她身后,元戒正在闭目诵经,与外头悠远的钟声重合,仿佛处在深山古寺。
钟离长这么大,见过无数驱鬼降魔的场景,却多是一两个……声势最浩大也就是三五成群,那是要全家人都出动的场面,有时候还得问祖宗借力,当然也不会有这么恢弘雄伟的佛气,相较之下,自己从前见过的不过是小打小闹,似是摩天大楼前栋两层小瓦房。
金色的雨滴蛊惑着她,令钟离不知不觉间将手伸了出去,这东西居然是有形质的,入手冰凉凉,还有点极轻微的疼,钟离心底那点见世面的开心和新奇感都被冲淡,只留下说不出的荒凉。
不知不觉间,她已经泪流满面。
根棍子压在钟离小臂上,将她的手掸了下去,“阿弥陀佛,这是超度亡魂,消解业障的流程,暂时还轮不到你碰。你个小姑娘,人生还长,该造造,该疯疯,缠绕身业障才叫人生。”
元戒不知何时站起身,正站在钟离身侧,“只是人心不只生种业障,想要负荷消解谈何容易。”
作者有话要说:本来想明天双更补偿的,想了想还是今天更了!不要难过,本单元是个好结局
圣诞节快乐,爱你们
第39章
当最后一个名字镌刻在黄绫上, 这一册轻薄如纱的万民书开始倒卷,最终收容到荀若素掌心,本以为两只手也托不住, 等业障化为人名时, 一掌已经包覆。
荀若素那双半明半瞎的眼睛中有锁链丛生, 不凑近了看, 只当她一时出神, 薛彤却清楚, 那些业障已经成了荀若素身体的一部分, 业障是不灭的,只能消解, 消解为功德。
天地间的功德出自她却不归于她。
钟声在耳边长鸣,荀若素缓缓闭上了眼睛,再睁开时,眉目含笑, “方才那舞跳得不错。”
“……”薛彤盯着她看, “你不觉得哪里不舒服,心里不难过?不想成佛?不想去渡更多的人?你……”
荀若素将食指按在薛彤唇珠上, 制止她没完没了的问题。
“我还是我, 除了鼻塞喉咙疼, 没有哪里不舒服,”荀若素手指一曲,收了回来,“薛彤,我只是一介凡人,我知道自己能力有限,我不想成佛。”
薛彤还是盯着她, 看了有一会儿,她双手蠢蠢欲动,忽然扯着荀若素的衣服往里看,荀若素大惊失色,抱胸往后退了两步,“我们之间,还没熟到可以坦诚相见吧?”
“想什么呢!我只是确认一下你没变成菩萨像那样的魔物,”薛彤炸毛,“我自己脱光了不比你好看?!”
“谁知道呢,我又没见过。”荀若素下意识反驳。
随即两人面面相觑,齐齐慌乱起来。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荀若素匆忙解释,结果咬到自己舌尖,疼得“嘶”了一声。
薛彤干脆不开腔了,现在这种气氛,绝对会越描越黑。
过了好一会儿,荀若素似乎轻微叹了口气,“薛彤,佛与魔之间,还有人,我只是七情六欲不放过,却也能善加克制的人,你别将我想得那么伟大。”
薛彤隐隐约约觉得荀若素知道了些什么,但她脸上的表情却过于坦然,就算是层面具,自己也不好直接伸手去掀,于是道,“我们出去吧。”
无常是个贪玩的性子,平常有个麻雀从眼前飞过,都忍不住要去抓,只是它不杀生,单纯吓唬吓唬,但今日却听了话,方才万人坑中那般精彩,都没惊扰到它,当荀若素和薛彤出来时,无常还是半躺的姿势,将莲花盏塞在肚皮下。
捂得有些热。
见自家铲屎官并无大碍,无常的一双猫眼倏而睁圆,后腿一蹬,大概是没想好扑向谁,于是屁股和脑袋只似要分家,幸而无常缩小了也是猫,能拽出大半米的身长,横躺进了两人的怀中。
薛彤举手打了打猫屁股,“又不是死了,不需要你这时候当孝子。”
无常是个不着家的,这种四处浪荡的脾气非一日养成,平常需要薛彤遭了报应,被雷劈成半条命,无常才大发慈悲回来给她刨坑,自从荀若素出现后,居然跟着操心这个操心那个,这么一想,薛彤忽而又觉得自家猫有情有义,但某人就……“连无常都要担心你,你最好反思一下有多失职。”
“嗯?”荀若素眨着无辜的眼睛。
无常才不管这个,它只是觉得自家主人这一趟回来,身上氤满了熟悉的味道,于是扭着身子使劲蹭了蹭,试图将自己也蹭回原先的相貌。
无常虽然任性、贪玩、好勇斗狠,但这些毛病多是跟着薛彤之后学出来的,何况猫形的躯体,孱弱无力,能做的也就是吓唬麻雀和老鼠,再进一步打成街头一霸,方圆百里的流浪猫狗都卖它老人家三分薄面。
即便如此,却也不如当年懒散散窝在莲花座边,高兴才睁眼看一看人间,不高兴就双眼一闭,双耳一耷,不见不听为清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