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数业障将菩萨像当做自己的容器,但此时却再也塞不下,薛彤摇了摇头,“诸家人想的办法确实管用,可惜忽略了两点。”
“这菩萨像只能容纳业障无法消化,堵而不疏非长久之道,第二,万人坑中有菩萨像坐镇,致使周遭尸体变本加厉的倾入,原本还能撑个一年半载,现在看,三个月……它已经竭尽全力。”
而另一边,张英娘并没有被这几句话戳中痛处,她平和接受了菩萨口中的说法,“那我家囡囡岂非很早就去过好日子了。”
虽然菩萨像不是这个意思,倒是也可以这么理解。
张英娘想了想,苍老的声音含着几分笑意,“即便如此,我也不能留下。我只是一个寻常不过的人,大限已至,没有必要继续强求。”
藤枝忽然催熟,眨眼之间花开花谢结出硕果,纱制半透明的果实将张英娘三魂七魄塞入其中,随后花纹淌过鎏金,形成了一只小小的牢笼。
菩萨像道,“你要永远留在这里,我需要你!”
“……”
原先薛彤一直觉得这石像跟荀若素有些类似——万千业障汹涌而来,怀拥苍生所以举身以赴,现下又分出不同来。
为了一己之私,困人魂魄数百上千年,不像慈悲为怀的出家人,倒似……魔障。
埋入土中时白纸一张,未曾拿起放下,未曾经历沧桑,菩萨像只占了慈悲这一样,随后它与万人坑血肉相融,孤魂野鬼的怨与恨,自然而然地影响它,就连那些记忆,也都是些残缺、痛苦、无比遗憾的,它在短短三个月内,经历了上万人矛盾而悲苦的一生。
直到张英娘的出现,她是一个鲜活的生命,也非短暂停留,她在菩萨像的周围创造了许多完整、新鲜的记忆,这些记忆平缓如流水,不过是千篇一律的睡觉、吃饭、查看尸体,但这些记忆却与菩萨像息息相关,快枯竭的心力因这一点涓涓细流得以清明。
“若要形容,就类似茫茫海面上一座孤岛,”薛彤最后总结,“岛上虽然贫瘠,让人活得不好,但海里却养着吃人的鲨鱼,能要命。”
菩萨像早已被业障占据,它靠着最后一点慈悲将张英娘留下,“孤岛”支撑着微末神智,否则这些年,就不仅是有目的地杀人报仇,当中牵连还会更深更广,到最后生灵涂炭。
折中之法,千万分不得已,此事本与张英娘无关,却也累她至此。
荀若素几不可查地叹了口气,周遭场景再度突变。
木枝从张英娘魂魄中结出莲花盏,菩萨像的胸口也长出一枚相似的引魂灯,它十六根副臂脱落,平地捏土成八座形态各异的佛像,均分它身体的一部分,呈怒目像,除了镇压万人坑,也镇压着它自己。
两只莲花盏挫骨扬灰般化为乌有,几秒之后重新凝在菩萨像的指尖,它将这点光芒收拢入掌心,随后便是亘古冷清倒卷而来,时间并没有静止,张英娘虽然死了,但菩萨像却会一直存在,死亡离它太远了,它也难以自渡。
这是牵连无辜的孽障,还是慈悲为怀的菩萨?
莲花盏中的回忆告一段落,无人发出声响,周遭安静的只能听到风声,荀若素抬起双眼——万人坑是圆形的,周遭古木未伐,从边缘向上伸展,夜色笼罩,当中一枚霜色圆月,侵了满目苦寒。
薛彤忽然跺了一下脚,没头没尾地骂声,“我就说,这万人坑已经存在了这么久,天道都不管不顾,怎么你一来就忽然上心……敢这么算计我,迟早翻了它的!”
第38章
天道恒常, 至高至孤,不会因为薛彤一句话立马转性从善,于是薛彤只能黑着脸, 原地咬牙切齿了会儿, 又恢复了冷静, 她瞥着荀若素, “你有什么想说的?”
顿了下, 没等到荀若素开口, 薛彤便又道, “你这个脑袋是水桶做的,晃晃恐怕还有声音……你看不出来, 天道是在坑你?”
荀若素眉眼低垂,她含着笑,直在旁边观赏薛彤的“川剧变脸”,“我看出来了, 但事已至此, 我是唯一的解决方案,不能只图自己时痛快, 就弃他们不顾, 这不是我的行事风格。”
薛彤冷笑声, 她转过目光,自上而下打量着荀若素,“弃之不顾是你的本性,你又何必自谦。”
她身上那种排外而嚣张的气焰像是被炝了勺白酒,差点燎着荀若素的眉毛,薛彤冷嘲热讽完,却先步冷静下来, “抱歉,我不是针对你。”
“……”神神鬼鬼都让薛彤做了,连话都说尽,荀若素只好看着她“哦”了声。
“你没什么想问我的?”薛彤这会儿又讲起道理来。
她这辈子嚣张惯了,做事不计后果,说话也惯常伤人,为此不愿意跟活人打交道,怕就怕碎了那颗玻璃心,但行事乖张也有好处,能省去婆婆妈妈带来的绝大多数麻烦。
荀若素还是静静看着她,无辜又讨嫌,“骂完了?干正事吧。”
“干不了,”薛彤鼻孔里出气,“我说了这么多,就是在告诉你,这事棘手,我们现在立刻卷铺盖走人还来的及,别招惹,别沾染,就算有什么后果,我提议的跑路,也会报应在我身上,你要是怕……”
她似乎有些不情愿,“我就把梵印解了,要付出点代价,但我任性也非这回,还受得起。”
薛彤向来是说到做到,她已经将手摁在锁骨的梵印上,这枚印记受到了外力抵挡,刹那间如刀锋相撞,迸出金红色的火花。
荀若素的指尖插进来,她小心翼翼,不敢碰到薛彤的锁骨,只将她的手拉走,“你解开,我就会寿终正寝,立地上西天。”
“……”已经忘了这茬。
“我知道这件事并不棘手,之前菩萨像责怪我,若不是我,它不必在此,也不必充当业障的容器,这些污秽龃龉本该流向我,却因为我的失职,造就了它的悲剧。”
荀若素口才向不错,就连薛彤也不总能说得过她。
说不过,就只能静下心来听,薛彤有种错觉,仿佛今日荀若素跟她说要去死,要在世间魂飞魄散永不超生,自己也会遂了她的愿。
当年有过,所以清楚。
“薛彤,我是你的半身,进退我都应当与你起,你的决定若要承担报应,也不必急着将我踢出去,你未曾问过我,怎么会知道我的回答就与你相悖。”
荀若素脸认真,“以后你要做任何关于我的决定,都要先问过我才好。”
薛彤:“……那你愿意卷铺盖跑路?”
荀若素:“不愿意。”
“……”那你说个屁啊。
薛彤觉得自己刚刚就是个憨货,并琢磨着回头买把刀,趁荀若素睡着,干脆将她舌头割了。
“天道可以无情,但若无理就要与之争。”荀若素还是笑眯眯的,就着薛彤的眼神,她大概也能察觉到舌头危险,于是说话间小心翼翼,都不敢将舌尖露出来平白遭人惦记。
“菩萨、张英娘,这里千千万万条魂魄都是无辜的,错过了我们,就得再等上千年,人心总会枯竭……刚刚万人坑也说,它的心要死了,若不超度,就要替换,否则日后种种麻烦,还是会落在你的身上。”
“薛彤,今日我在,还有解决的办法,若下次你要个人面对今日结出的果,岂非更加为难?”
“啧,”薛彤顶着满脑门官司,“你听听你说的这些话,恶心吧拉的,我倒宁可你跟我呛上两句。”
今日,就是因为你在,我才为难,若你不在,天也捅破了,何来为不为难。
薛彤不自觉间又叹了口气,嘴角还没耷拉下去,就被两根指头撑住了,形成个垮垮的笑容,她挑眉,目光扫向荀若素,“找死?”
“来嘛,工作都摆在眼前了,以你昼夜不歇的勤恳态度,不该这会儿放弃。”趁她说话,薛彤张嘴去咬荀若素的指尖,虎牙亮堂堂的,被咬一下恐怕要疼很久。
荀若素心里想着要收回,动作却慢上步,直到入骨的疼有了行迹,她才后知后觉地出声,“疼。”
“……”血肉之躯,脆弱无比,薛彤怕她是真疼了,缓缓松开牙,“自讨苦吃。”
她怔怔看着荀若素,眼里有层流动的光,缱绻却并不显得温柔,“你真要我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