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下有红尘(8)

作者:安度非沉 阅读记录 TXT下载

谢一尘就在另一只沙发上看书,安安静静,淑姨在厨房剥莲子,把一楼另一头的窗户打开了,秋风吹进来,外头有人在散步——正好不是工作日,都有闲,声音细碎地透过墙壁,透过耳朵,被忽视了,当了背景。

忽然有一只鸟不知道为什么,似乎飞昏了头,一头从窗户撞进来,纱窗被撞了一下就开了,它就扑闪着翅膀惊惧地盘旋在四周。淑姨拿了扫帚起来要追打它,宁珏忽然从沙发上跳起来,被惊扰了梦境似乎也并不生气,眼睛直勾勾地看着那只灰扑扑的麻雀,接过扫帚。

她不打麻雀,她在打空气,轻盈地踩上沙发背,飞檐走壁似的,用一双白袜子踩了茶几,踩了椅子,踩了窗户,虚晃一下,又一下,麻雀不知道怎么,忽然就撞到了她扫帚上,被直接打了昏过去,啪嗒一下跌下来。

宁珏那时已经蹬在了墙边,谢一尘凝视着身轻如燕的宁珏,低头翻了一页,把自己挪到轮椅上,凑近了看那只麻雀。

淑姨利落地用棉线扎住它的脚,嘀嘀咕咕地说些什么。

它缩着脑袋看不出死活,谢一尘有心问问,宁珏忽然说:“还活着呢,解开线扔出去吧,纱窗怎么坏了?要进蚊子了,秋蚊子还是彩色腿儿,特别毒。”

她自言自语,淑姨却听不懂,拿了剪刀来,意思是这坏东西,剪掉它翅膀养在这里,它就不会作怪。谢一尘是唯一能听懂两人都在说什么的,可她不想发表意见,她是诗性的,脑子里闪过了许多比喻,最后觉得无论麻雀是什么结局,都象征她自己。

她是太在意自己,她注视自己,照镜子,从万物看见自己,万物都是她。

膝头的书被她翻了好几页,她不关心,宁珏最终还是提着麻雀放在了外头窗台,拉上纱窗。

淑姨看了看谢一尘,对宁珏努力表达,意思是问问谢一尘的意见,万一她伤心。但是宁珏只听见“伤心”两个字,以为是淑姨伤心,摇着头说:“这东西养不活的,气性大,不放出去一会儿自己把自己气死了。”

淑姨怎么会不知道?但两个人鸡同鸭讲,沟通无果。她再看谢一尘,只是静静地看书,毫不关心,这才放弃了和宁珏沟通,回去做饭,一天到晚都做饭,做不完的饭,淑姨巧手一变,什么无趣的东西放在盘子里都是珍馐美味,很少重样,她哼着宁珏没有听过也听不懂的歌曲做饭,谢一尘抬起头,宁珏用手掌揉揉双眼,低头似乎在想事情。

谢一尘忽然问:“你读过书吗?”

“嗯?我算是文盲……”

这是胡扯。

谢一尘忽然沉默了很久,缓缓吐出一个疑问:“你想学跳舞吗?你年纪也比较小。”

有些不死心的意味,她是站不起来的残废,是舞蹈事业夭折的可悲人物,报纸上惊鸿一现是出于对她的同情,烟火燃放之后给谁记忆深刻呢?只剩一堆火/药渣,她自觉是一团渣,短暂地艳丽,随即就燃放尽了,夜幕不属于她,但她想再次燃烧。

宁珏想了一下:“是你想去蹦哒一下,但是你没有钥匙。”

钥匙被张秘书拿走了。

谢一尘合上书:“我已经不能跳了。”

“我对这东西没兴趣。你看书吧,我自己转一圈。”宁珏要出去,推开门,风从门口吹进来,好像洗掉了某事某物,谢一尘脑子里闪过的这念头被吹走了,她目送宁珏一抖上衣外套走出去,门在她视线以内掩上。

门忽然又开了,宁珏咬着皮筋扎头发,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你出来吹吹风吗?”

第9章 凶恶的人

谢一尘的表情有所松动,迟疑了一瞬,把书放下,摇着轮椅靠近玄关。

宁珏进来,把门关上……外头风大,她低头看谢一尘柔软的头发,觉得风吹起来很麻烦,从手腕上摘下一条彩色的头绳,拢起谢一尘的长发,在脑后随意扎起来。

然后推开门,风吹动头发,微微的凉意顺着屁股淌入四肢百骸。

枫树的叶子被吹红了许多,个个心怀红色的怒火,水泥地上散乱着它们纵身一跃的残骸,被人撵过了,样子不太好看。

门口的枫树后,是掉秃了的白杨树和银杏,风吹动树叶飒飒作响,还是正午,阳光还算温暖,宁珏眯起眼睛,推着谢一尘走下来,沿着一条碎石小道走入一片小树林,然后停下,她低头捡叶子。

谢一尘闭着眼,双手拢在小腹前,被宁珏扎起来的头发被微微吹动,晃了一晃。

宁珏只是无聊,她把谢一尘推出来之后,很快地把人忘记了。

她低头捡叶子,试图推导出“世界上其实有两片相同的叶子”的结论,但她自己知道徒劳,只是挑选漂亮的捏在手里。漂亮的叶子构成另一条不可见的小道,还像诱饵,引导她远离谢一尘,她就越走越远,捡起叶子,握了一大把,好像握住秋天,回过神时,地上的叶子已经只剩柳树的枯叶,抬起头,一片人工湖出现在眼前。

她扔下手里的所有叶子,估算自己打发了多少时间。

时间一点一滴,如水潺潺,湖里居然养了两只鸳鸯,成双浮水而过,路过的人都看它们,它们相携相伴,毫不介意,在身后留下波动的豰纹,渐渐消散了。

宁珏今天早到,是因为她彻夜未眠。

晚上,王大说女人没什么事了,可以带回去了。

男人不在,她和女人一路步行回丰收大楼。

女人问她花了多少钱,她如实回答,但女人没有还钱的意思,拧开一楼走廊的煤气灶热了她带回去的菜,两个人吃了饭,如往常一样分道扬镳,各自回自己的楼层。

但晚上宁珏还在看书,天色还未完全暗下去,还不至于完全把宁珏看成近视眼,她忽然听见三轮车嘎吱响的声音。

她从没有玻璃的窗户往外看,看见一片黄昏的血色。

血是黄昏的血,也是人的黄昏。

她看见男人颜色暗沉,弓着腰,艰难地将车蹬回来,停在门口,倒栽葱一样趴在地上。

宁珏的心情并没有太大的波澜,从男人身上的痕迹她断定男人又出去赌,那六百块一定没有了,说不定又欠下了钱,被人打了半死扔出来,他还要骑着自己赖以生存的三轮车回来,回来,就自顾自地跌在地上死狗一样地躺着,笃定宁珏不会不管他。

她又气又恨,把人拖回来,用热水洗了伤口,男人幽幽转醒,看见宁珏端着洗脸盆撒气,摔摔打打,急忙辩解:“我只是路过,他们非要我去玩,我不玩的,不是我要玩的。”

“呵。”宁珏懒得搭理,男人在赌博这件事上惯于撒谎,谁信谁是狗。

况且大家都不是什么人,是熟人?是亲人?死了就死了,宁珏不管,也不会有警察上门来捉她……就说天黑了自己睡下了,就当他是路边喝酒喝死的,就当他是路边自己扑到车前要挨撞的,就当他出门遇见了劫道的,什么理由都可以,这年头死个人不是格外轻巧的事?人命薄如纸,谁在意他?

这男人没出息,脑子里全是幻想,幻想什么?还能当大老板?他着急一夜之间把钱都拢回手里,衣锦还乡。可不想想当初欠了债,灰头土脸地骗了老婆孩子,夹着尾巴逃了,还不知道追债的要怎么对自己妻小,还在异地他乡赌,现在险些死了。

宁珏给他擦洗了伤口,就让他自生自灭,天色太晚了,她要离开。

男人见她不理,一个劲儿地拽着她,分诉自己不是故意赌的,他只是想用一二百元试试手气。说急了,他就跪下,给自己扇耳光。

他不跪下还好,他一跪下,宁珏脸色铁青:“跪我干什么?我是谁?我是你老婆?你有没有出息?你去跪你老婆去,你去回家看看你们的亲戚朋友,他们怎么看你?你给我跪下做什么?我有钱堵你的窟窿?怎么不说话?哑巴了?四十多岁的人了,你不怕死我也嫌丢人?你膝盖软,别折我的寿!”

男人脸色铁青:“你也不信我……”

“我信你有什么用?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我信你一次两次,还信你几百次?我是你什么人?再胡搅蛮缠闹这个,我就提刀子抹了你!”

她恨男人忽然跪下,对她信誓旦旦言之凿凿……她是他什么人?她讨厌男人这种德性。就是过了这么久,她也才十六,而眼前这个,已经四十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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