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问题能比千千万万个有力。况且, 这并不是问题。
宁珏抱着胳膊, 低眉顺眼地笑着:“还好,还好。”
其实是想说说自己受了很多苦的,但这都是自找的, 在谢女士面前万万说不出口。错过的, 她认了,硬着头皮还得做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脑子里编排着谎言,等着敷衍谢女士。
她知道谢女士认出她,毫无征兆, 即便如此——她仍然选择了自告奋勇地留在谢一尘旁边。
先前她曾经无数次猜想自己被谢女士认出之后的反应——真到了这时候, 身体比脑子先一步地作出决定,她还没有讲这件事的性质在脑子里滚几圈,就盯着谢一尘,脱口而出自己的选择。
这选择是图谢家的七百块?还是为了照顾谢一尘的友谊?抑或是被谢女士影响了呢?
宁珏自己分不清, 只好认命,压住理智,顺着野兽一样的直觉行事。
“真是巧了,没想到你后来成了我们家的恩人。”
“我也是正好经过。”宁珏敷衍着。
话题忽然就打不开了,宁珏知道怎么堵死一段话,但她毕竟太过年轻,谢女士轻轻一勾,话题又开始了:“我说在平都的时候看你眼熟,你是不是早就认出我,又不敢认?”
“没有的事,就是太巧了,正好也想看看。您之前选我,我已经不知道怎么报答了,忘恩负义了一回,这次又蒙您照顾……”宁珏轻轻略过重点,在长辈面前她露出羞怯细弱的样子,不像别人面前那样凶恶。她在谢女士面前戴上淑女的画皮,哪管谢女士是否清楚她是什么货色。
她始终在结束话题,好像打羽毛球存心扣杀,但谢女士还是轻轻一勾,又把话题的羽毛抛起来,让两个人彼此对着。
“说得太客气了,你能再来,我也很高兴。那时候谢一尘就想要个妹妹……”
这是胡扯,宁珏听得出来,但只是保持着自己温和的笑。
“……现在你又来了我家,为了七百块工资,这本来就是你应该拿的,不用多说,你平时就把这里当自己家就好。”
“太谢谢您了,那怎么行,我这种……”
“你这种?你是哪种?”谢女士带着笑意,打算继续长辈的训诫。
宁珏忽然从中接茬:“我啊,我不是个好东西。当初走,我也是知道自己什么货色。老师们说得都对,我品行不好……在平都的时候您能给我七百块一个月,我也知道这太多了,是我欠着您的。您不用多说别的,当初走,是我不对。”
忽然的自我剖白出乎意料,宁珏说完了,胸口一抽,意识到说错了话。
谢女士顿了顿,脸上的笑容变得很明了:“没什么不对的,我想你有个性,没想到这么有个性。那会儿是添了不少麻烦……但都没关系。命这回事……太难说了,我想不出那么多当初要是你没走会是什么样……你现在住哪里?”
宁珏老实了,交代许立文的事,把自己供出来,地址动机行动一应俱全。
谢女士扶着她的肩膀,亲切而温和,宁珏浑身僵硬,仿佛骨骼之间打上三角的支撑,让她站得够稳,一动不动,脑子里各类场景千变万化。
她脚踩棉花脑袋昏沉被谢女士哄着推进客卧,她第一次在这里留宿,睁大双眼听见淑姨和谢女士说了什么,谢女士睡下几个小时,披着晨光出门,宁珏被轻微的响声拨动心跳,睁开眼从窗户目送谢女士开车离开——
她被雇佣了,没有任何要求。
在街上提着扫帚清扫垃圾的时候,宁珏心情平和,以至于看见宿醉的酒鬼们成群结队地在地上把硬纸壳踢得乱七八糟也没有生气,目送着一群人歪三扭四地走了,扫帚扫平了心里的皴皱,洒水车轰隆隆地来了,她避让在路边,蹲在花坛旁,等一天的工作结束了,换掉衣服去了一趟百货商店,买了几条纯黑的橡筋线,用胳膊抻开试探弹性,卷在一起边走边抻。
谢一尘询问这些东西的用途,宁珏说:“现在要是给你打一副合金骨架也不是不行,铝的都行,把旧雨伞一拆,骨架一拼就能催着你动——可你站不稳,所以我想个笨办法,让你能走来走去,还特别人性化,到时候万一你一生气,忽然脚下就有了力气,和那次一样,不是更好么?”
她是笑盈盈地说着,谢一尘却敏锐了起来:“为什么我要生气?你打算做什么?”
“我怎么知道你什么时候生气呢?”宁珏故作轻松,忽然掏出自己淑女的画皮戴上,可就是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叫谢一尘愈发觉得宁珏的街头习性冒了出来,略微沉下脸,以示威严。
“请不要做让我生气的事。”
“要是站起来也很生气,那我没有办法。”宁珏用剪刀将长长的橡筋线剪成几截,在胳膊和腿上比划了一下,随即转过脸看看谢一尘,若有所思。
谢一尘此时就有些生气了:“你要把我捆起来么?”
“是,我想不出别的办法,你已经被交到我手里了。”宁珏的发言仿佛是个反派,她看着坐在沙发上的谢一尘,忽然握住对方的肩膀,奋力地像掰动阀门一样扳倒了她。
“你多高?”宁珏用橡筋线量着她的身高,听谢一尘无奈地表示大概一米六四,误差大约三四厘米,她应该更高一点,这是很早的数据。
“那很高啊,有点儿困难……我再想想。”宁珏用橡筋线量了自己,量出四条半,她是稍微矮了一些。
谢一尘看她忙碌,莫名地意会到她的念头:“你总不会是要把我和你捆在一起吧?”
橡筋线散落一地,宁珏搓搓脸,点了点头。
“那怎么成呢?”
“笨办法也是办法——看看你现在,早上起来做按摩,时不时去做针灸,每天还要出去溜溜弯,仔细一想反正哪个你也不指望有用,我把你和我捆在一起怎么就不成了?我还嫌累呢。”
宁珏虽然是这样说,笑容却是真挚的,要说服谢一尘。
谢一尘的轮椅被拽到身侧,谢一尘把自己挪上去,费力地伸手够着她手里的橡筋线,拿来端详了一下,看看宁珏:“然后你捆着我和我一起行动?你自己会摔倒的。”
“就走半个多小时,我见过别人复建,很努力地自己走呢,你既然没直觉,我就带着你走走,万一有了呢。”宁珏答非所问,想了一下,还是起身,手里拎着要捆在一起的橡筋线,谢一尘摇着头:“你想也不要想,照你那样,我是得踩在你脚上了。”
“什么?你还想要踩我?不是,我想了一下,你看见公园里的双杠吗?我把你我背对背捆起,一条安全绳捆在双杠上,这样我站得稳,也不妨碍你,我倒着走,你尽可能保持平衡——安全绳也得另外买,如果暂且没有别的办法,可以一试。”
“太奇怪了。”谢一尘说。
“有什么奇怪的,姿势难看一点。你看大街上的狗和狗交/配,姿势更是难看得要死,我是没见它们觉得奇怪。”宁珏轻声笑笑,似乎有点儿嘲讽的意思,但是看她的表情又没有,她总是矛盾着,谢一尘被说得更觉奇怪,摇摇头。
“没关系,不是真的去下面的双杠丢人现眼,在家里也有桌子柜子,能够稍微稳得住就好……其实最合适的,是这个铜豹子,又沉又大,另一边拴在门上,你在玄关走来走去,非常稳妥。”
谢一尘顿了一会儿,苦笑起来:“总比截肢好,我信你的办法。”
“怎么就信我了呢,我只是混七百块的工资而已,”宁珏这次的笑真诚了一些,把自己剪下的橡筋绳收拾起来,地上的碎绒毛扫去,才漫不经心地提说起来,“你姨妈好像认出我了,怎么办好?”
“她说什么了吗?”谢一尘表情还是平静着。
“没说什么,就问我过得好不好什么的……”宁珏说完了,忽然意识到自己像是在争宠,像是在炫耀在挑衅,幼稚得要死,自嘲地笑着摇头,矮下身子扶着谢一尘柔软的有些凉的双腿按了几下。
谢一尘却掸去了她的手,把自己的右手按在她头顶:“要是你没走就好了……她不至于那么难过。”
“什么?”
“一辈子的指望都没有了,我又不是她的孩子,再怎么都隔着一层。她是想要有一个自己的孩子的——就算不跳舞,也比现在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