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这只限于年夜饭。
刘衡也有妾,却不叫妾,因还未成婚,怕娶不到好姑娘,只作房中人,自是不上桌的。
如此,从端坐最上首的刘大发看下去,满堂妻妾儿孙,华服美裳,笑语喧哗,衣着整洁崭新的婢仆们端着各式美酒菜肴流水般上桌,端的是满室荣华,温暖如春。他肥胖的脸上全是舒心惬意的笑容。
除夕夜第一程序便是给长者敬酒,众人齐齐给刘大发敬过一巡酒后,却见与刘豪妻子坐在一桌的刘海玉唤了丫头低声嘱咐了几句,那丫头怔了一怔,犹豫了一下,刘海玉起了身,丫头只得把原本刘海玉坐的椅子搬到了刘大发一席下首,另又去拿了碗筷酒盅,摆放了起来。
这一举动令堂中所有人都呆了呆。刘家虽不甚讲规矩,但让个未出阁的女儿与父兄同席却闻所未闻。刘豪不等父亲刘大发开口,便微微沉了脸道:“玉儿你这是做什么?不许胡闹啊。”
刘海玉却看也不看他,只向着刘大发盈盈笑道:“女儿年岁大了,在家的日子一日少于一日,只怕今后再无机会能与阿爹、哥哥们同席进食,今日除夕,求阿爹许了女儿,与阿爹团团圆圆地坐于一处,服伺阿爹一回。”
刘大发的脸色本也有些愕然,一听这话,想起女儿的婚事,心下倒是一软,和声道:“玉儿这话说得阿爹心痛。唉,女儿家在家纵是千宠万娇也终究是别人家的。来来来,坐在阿爹身边来,给阿爹多斟几杯酒,阿爹给玉儿夹玉儿最爱吃的菜,便像玉儿小时候一般,咱们家不讲那些臭规矩,一家子和和乐乐的。”
丫头闻言,立即便依言搬动椅子与碗筷。刘海玉走过去,轻轻依在刘大发身旁,刘大发脸上神色愈发慈爱,朝着大儿子刘豪笑道:“你妹妹还如小时候一般娇娇。”
刘豪脸色霁和,亦笑道:“是哥哥的不是,玉儿别怪哥哥古板。”
刘海玉笑着摇头,刘华笑道:“我早说何必拘泥,最好有个极大的桌子,咱们一家子全围坐在一处,分甚么男男女女。”
刘大发笑骂道:“你这个猢狲,尽说些不着三两的话。”
刘华不服气:“我这话有什么不对?父母兄弟姐妹妻儿俱是一家子,同坐一桌说笑饮食,无拘无碍,多么畅快!省得这会子你孙子可着嗓子喊你阿爷你也听不见!”
刘豪拍拍他的肩头,摇头道:“哪里来的这般大的桌子,便是有这般大桌子,布菜也太难了些吧?”
众人俱都笑了起来。
此时刘海玉的位子已经布好,她轻悄地坐了下来,顺手便替刘大发斟了杯酒,且还夹了筷刘大发最爱吃的炖海参,低声道:“阿爹先吃些菜垫垫肚子再与哥哥们喝酒。”
刘大发满脸是笑,伸手摸了摸刘海玉的头顶,心满意足地道:“女儿最是体贴。”一口便将炖海参吃了。
刘大发的左手边是刘豪,右手边原是三子刘衡,因为要让刘海玉坐到身边,刘衡便主动往下首移了位置,他一直一言未发,这会儿坐在刘海玉旁边,舀了一小碗汤放到她面前,示意她喝掉。
刘海玉感激地朝他笑笑,端起碗来小口抿了,眼睛却只盯着对面的刘华。刘华意识到她的目光,展颜一笑:“玉儿我说的对不对?是我说的对还是大哥说的对?旁人家没有,咱们家便不能有么?造个大桌子有甚么难的,布菜有这么多丫头又有甚么难的!”他站起来,得意洋洋地说道:“回头我先在泉州造这么个桌子试着先,若是得用我就跟阿爹讲,家里也造一个,明年过年我们家便可以真正团团圆圆坐一桌子!”
刘大发摇摇头,轻喝道:“没喝几杯呢你就喘上了,别尽这么些没着没际的话,没规矩!”
刘海玉轻轻一笑,刘大发慈爱地看她一眼,道:“你看你妹妹都笑话你了。”
刘华和刘豪都哈哈笑起来,刘大发也摇着头笑,刘衡便也跟着笑起来,刘海玉低下了头也笑得一笑。
隔壁桌子刘豪和刘华的妻室带着孩子不知说了些什么笑话,一时哄然大笑,围着伺候的丫头也憋着笑来来回回地跑。刘华探过头去:“怎的了这般快活?说来听听?”
刘大发一根筷子扔过去,笑骂道:“又有你的事儿,娘儿们乐娘儿们的,咱们乐咱们的。”
刘海玉不知怎么,眼神忽然和刘衡一对,刘衡朝她一笑,她垂下头道了一声谢,刘衡笑道:“小妹怎的这般客气起来。”
这话却又被刘大发听到,笑道:“衡儿与玉儿兄妹感情是真的好,到底年纪接近些。不过衡儿年纪也不小了,日后行事莫要这么莽撞了。”他笑吟吟地看着刘衡,目光中尽是赞赏,却哪里有当初他刚打了齐华都的时候那般的气恼愤怒?
刘海玉不动声色地看到了刘衡神情中的不解。
菜肴一样一样地呈上来,丫头在一边忙着布菜伺候,刘大发父子几个杯来盏去甚是痛快,刘海玉不住地往刘大发碗中夹菜,逗得刘大发老怀大慰。
刘华见状便不依了,闹着要小妹也孝敬一下哥哥,刘海玉也不推辞,笑着一一为三位哥哥布菜、斟酒。
时间渐渐地消逝,炮竹自院中响起,烟花也开始点燃,孩子们吃饱了,奔着跳着去看,当母亲的便带着丫环各各追了过去看护孩子们。
刘海玉怔怔地看着宽大的院子里跳着笑着叫着的侄子侄女们,看着走来走去拦了这个抱了那个的嫂子们丫头们,看着倚在栏杆上观看炮竹烟花的姨娘们。
她再回头,主桌上着的阿爹、刘豪、刘华、刘衡,都有了六七分的醉意,大声笑着说着。
刘海玉低低地说:“这是最后一年了。”
作者有话要说: 断了几天没有更新,非常对不起了。
谢谢你们的宽容。
第171章 除夕
她的声音淹没在嬉笑声和炮竹声中, 并没有人听见。她慢慢地转头,看向自己原先坐着的那张桌子,那张桌子的上首适才坐着的是刘豪的妻室、自己的大嫂, 可是在五六年前坐着的是自己的阿娘,世上最美丽的娘亲,世上最疼爱自己的人。
刘海玉仿佛看到阿娘美貌端庄地坐在那里, 垂下头慈爱地低声与自己说着话,自己则撒着娇指着这个那个非要阿娘夹来喂给自己吃,阿娘笑盈盈地用小指头刮着她的脸:“娘的小玉儿真是越活越小啦, 羞羞脸。”炮竹忽然响了, 吓了她一跳, 阿娘便拉了她在怀中, 温暖馨香的手掌松松地捂着自己的耳朵,轻声说:“不怕,不怕, 过年啦, 娘的小玉儿又长一岁啦。”
过年啦, 过年啦。
刘海玉欢欢喜喜的笑脸停留在那一晚。
那天晚上她去找阿娘一起睡,阿娘不在屋子里, 她便去了阿娘惯常去的佛堂里, 阿娘的佛堂是另设了院子的,因为阿爹不喜欢闻佛香。
她悄悄地去到那个院子,想悄悄地吓阿娘一跳,因此她也没注意到往常伺候的丫头都不在。她调皮地走进去,然后她看到了这辈子都不能忘记的噩梦。阿娘美丽的脸上全是眼泪, 痛苦地扭曲成她从未见过的样子,二哥在无声地狂笑。她张大了眼睛, 想要叫阿娘,想要跑进去保护阿娘,身后伸过来一双老而坚硬的手紧紧捂住了她的嘴。她拼命挣扎,那双手和手臂却异常坚定牢固。她知道那是奶嬷嬷的手,可是奶嬷嬷为什么不去救阿娘?
然后她看到二哥忽然暴怒起来,伸手便打阿娘,阿娘打不过他,倒在地上,抓了地上的烛台去打二哥,但是烛台被二哥抢走了,很快的,地上全都是血。全都是阿娘的血。阿娘再也不动了。
她无声地踢打着,奶嬷嬷的身子颤抖着,却死也不放开她。
二哥离开了,奶嬷嬷还是没有放开她,两人缩在角落里,奶嬷嬷低声说:“小玉乖,别动,别出声。”她的脸颊落下来温热的水珠,她知道是奶嬷嬷的眼泪,果然过得一会儿,大哥跟随着二哥急匆匆地走了进来,看了一圈,打了二哥一个耳光,低声怒骂了几声,又拉了二哥匆匆而去。
奶嬷嬷这才放开她,两人奔进佛堂里,然而阿娘再也没有睁开眼睛,再也没有笑盈盈地唤她“阿娘的小玉儿”。阿娘雪白纤细的脖子上全是血窟窿,她哀哀地唤着“阿娘,阿娘”,然而她已经十一岁,不是茫然无知的幼童,她知道阿娘是死了,再也不会应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