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陵传(124)

那人早已胆寒,见他扑来,似想后退,四明目眦尽裂、血披满面举刀直冲向前,那人退得一步,无可避让,举刀相迎。

两人皆已力尽,刀架着刀,都无力劈下,只能怒目对峙。

然而此际四明的对面、贼人的身后,有江陵。

江陵发巾被削,半边头发掉了下来,披了半张脸,她用左手抹了一把脸,咧嘴一笑,毫不犹豫地举起手中短弩,极轻的一声“铮”响,□□脱弩而出,正正射中贼人的背心。

贼人摇摇晃晃地倒地。

院门外如噩梦般的声音仍在不断传来,院门里血流遍地,满布尸体,更是炼狱一般。

江陵往地上看了几眼,贼人们头上戴着的黑巾已有一半掉了下来,露出奇怪的发型,江陵抬头轻声道:“倭人。”

四明握紧了手中的刀,急急喘息了一会儿,两人同时转身往院门冲去。

二少爷!

贼人分批进入各个院中,二进正院中只有大老爷和二少爷,以及大老爷的小厮们、大太太的丫头们,他们都不会拳脚,会拳脚的是大老爷的长随,他们年纪不小都已成家是不在林家夜宿的!当然看院门的、寻常伺候的有力大的、健壮的仆人丫头,但是这些是惯于作战、带着长刀的倭寇!

适才江陵想去马房引火,一是为了把贼人引走,二便是想趁火起去到二进正房——二少爷也会些拳脚,她兴许能帮得上忙。

可是她出不去。

现在有四明,也许……也许……

两人一前一后迅疾地冲出了过道,这次没有人阻挡他们,在过道的那头,正院里站着十几个头戴黑巾的人,最前头一人戴着顶宽檐竹笠,静默地看着他们两人。

四明将江陵护在身后,手中紧紧握着长刀,浑身戒备地看着他们,那竹笠人却后退了一步。

四明不知所以,仍站着不动,江陵却心中一沉,从四明身后踏出来,飞也似地往后院冲去。四明想拉住她却拉了个空,转头看着那十几个人,那十几人却仍然站着不动,脸上露出诡异的笑来。

他心知不妙,再也顾不得他们,随着江陵的脚步冲向后院。

二进院子里,横七竖八躺满了尸体,那些往常天天碰面、嬉笑说闹一同食饭一同进出的小厮们、丫头们、婆子们,都满脸满身的血躺在地上全无声息,有的挂在厢记窗上,有的扑倒在门槛上,而看不见的房间里面想必是熟睡着不知不觉便丧了命的旧日伙伴们。

四明和江陵却全然顾不上,只冲往正房。

正房里,病榻上的林忠明早已血浸床榻,榻上的血还在一滴一滴地往地上滴。江陵顿了一顿,方才看到床榻那一头,一袭白衣染满了血红、歪倒在地上的人。

四明越过她冲了过去,轻轻地扶起了那人,让他靠在自己身上。她却似乎提不起脚来,满地是稠腻的血,粘得她的鞋无法移动,她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仿佛是用了无穷无尽的时间,才走到了那人的身前。

林展鹏的腹部被划了开来,手臂也少了一只,他是站在榻前力护父亲,却敌不过贼人众多。

江陵去捂住林展鹏的腹部伤口,温热的血沾了满手,却还在慢慢地流出来,江陵咬紧了唇,拼命地去捂,指缝间的血瞬间全浸满了整只手掌。

不,不,不,不该是这样的。

四明哭了出来:“少爷!少爷!你还活着,你还活着对不对?”

林展鹏慢慢地睁开了眼睛,涣散的瞳仁慢慢地凝聚了起来,他看着江陵,江陵张开嘴,惊喜地说:“二少爷,你还活着!”她两只手都去捂伤口,手忙脚乱地说:“二少爷,你别动,你等着我去找大夫,你放心,你不会有事的。”

林展鹏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极轻极轻地道:“江陵,别忙啦,我不成啦。”

江陵拼命摇头:“不会的,不会的,二少爷,你吉人有天相,不会有事的。我这就去找大夫,四明你来捂住二少爷的伤口,别叫血流得太多就成。”

林展鹏用仅存的一只手盖在了她的手上:“江陵,听我说。”

江陵抬起头,泪水让她看不清林展鹏的神情,她闭了闭眼,泪水却又涌了出来,她哭道:“二少爷,你别说啦,留着精神。”

耳边却听到林展鹏轻声道:“江陵,你该叫我林家哥哥。”

江陵摇头:“我管你叫什么,你是少爷还是林家哥哥……”她忽然怔住,林展鹏适才一直唤她什么?江陵!他唤她江陵!

林展鹏见她怔住,又轻轻一笑,气息越发的弱了,他道:“你幼时我见过你,你脖子后头有块心形的印记。江陵,你靠过来,我同你说。”

江陵想说,你别说啦,养着些精神不成么?可是心底里却知道,不成,不成啦。

她止不住泪水,她想去抹眼泪,却腾不出手来,耳边听到林展鹏喘息不止,只得将耳朵靠近林展鹏的嘴边。

林展鹏用尽了力气,极轻声却清晰地一口气道:“我脖子上有一个链坠,你收好,去海边,找林一声,说,林家当家,送给你的。很重要,要记住。”

他要伸手去取链坠,却再也无力举手,四明不明所以,江陵见他神情焦急,伸手替他将链坠取了下来要递给他,林展鹏摇头:“收好,送给你。四明,要帮江陵。”四明连连点头,泣不成声。

林展鹏定定地看着江陵,慢慢地、极低声地道:“江陵,我一直想做,你阿爹那样的人,可是,做不了啦。”

他的气息已经弱极,眼神慢慢涣散开来,咽喉一跳一跳,江陵跪地哭出声来:“二少爷!二少爷!”

林展鹏微睁着眼看着她,江陵忽然明白过来,唤道:“林家哥哥,林家哥哥,你……你……”

话甫一出口,依稀仿佛一幅旧景浮在了面前。

那时她好似很小很小,在一个大院子里跑来跑去,一个干干净净的白衣服的大哥哥耐心地牵着她的手,唤她:“陵姐儿,小囡囡,慢些儿跑呀。”她仰起头娇憨地问:“你姓林,我要叫你林家哥哥,对不对?”他惊喜地抬头:“咦,她这么小的人,说话竟然这么清楚,太聪明了!”

林展鹏的头垂了下来。

江陵的手仍然捂着他的伤口,她喃喃地道:“……你……你别扔下我……”

第112章 迫离

手上的血仍是温热的、粘腻的, 而血的主人已经再也不能睁开眼睛看着她,那双温和的、鼓励的、充满了真诚信任的双眼阖着,不肯再睁开。

江陵的悲痛和绝望如同海啸一般汹涌而来,她已经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只觉得一颗心痛到极处, 整个人绝望到了极点, 她无神地望着林展鹏,这个人, 这个世上最好的人,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六年来, 他亦师亦友, 他关爱呵护, 他用尽了所有的能力为她张开遮风挡雨的羽翼, 从弱小到强大, 坚定地、再三地护着她。他从始至终对她充满了信任和真挚, 不曾有一丝怀疑。他说:林哥儿,你要记得, 我对你并没有救命之恩。林哥儿,林家和你,是做了一个利益上的交易,你一定要记住这一点。林哥儿,从现在开始, 我们,我和你, 或者是林家和你,是一种平等交易的关系。

然而,他予她的,却是放手、放权、放心和完全的自由。她能够随意动用林家铺子里的所有资金和交易,他从不曾有一丝阻碍,从不曾有一丝犹豫,在她知道和不知道的身后,他为她阻挡了所有人的妨碍不满。

他让她去练习、去犯错、去改正、去历练。他带她去书院去大商户处学习,她提出的所有问题,他都想办法去解决。

他像一座坚固到无与伦比的高山,矗立在她的身后,让她无所顾忌地勇往直前。而其实他也只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年而已。

他甚至为了让她安心留下,就算早已知道她的身世也三缄其口从不说透,只是默默成全:他让她去亲手祭奠先人,他让她跟他去拜祭旧人。

江陵曾经想过,只要林展鹏在林家一日,她也许可以一直呆在林家,直到复仇那一天到来。

江陵的泪水汹涌而至,停不下来。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她张开嘴,却无法出声,她伏在他已无呼吸的胸前,全身浸在他的血里,无声地痛哭嚎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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