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搞了半天,叫我出来还是为了公事?”安德雷晃了晃脑袋,将浸在酒液中的青柠片拈起来凑到鼻尖嗅着,“你的担心是多余的。你的小朋友警惕心强得很,不肯向我透露一星半点线索。”
他收手,看着青柠片滑进冰块之间的缝隙,爽快地答应:“你都特地求我了,行,之后我不会联络她了。反正我还能找别的消息源。”
“谢谢。”
安德雷一摆手,忽然问:“你喝的什么?”
“气泡水。”
安德雷差点喷出来:“什么?你到这种好地方来喝苏打水?”
兰波有点无奈:“我已经戒酒了。”
“你认真的?”安德雷看了兰波片刻,难以置信,“我不怀疑你能戒酒,但是滴酒不沾也太极端了吧?偶尔喝一杯也不会怎么样。”
兰波哂然:“只需要一口就足够让所有的努力白费。我不认为自己有那样的自制力。”
“行了吧,你是我见过的自制力最强的家伙。”
兰波没有继续和安德雷争辩,只是笑着摇了摇头。
“所以,你还是没办法释怀。”说完安德雷径自低笑起来,“也是,谁能释怀呢?”
兰波任由对话间的空白持续了数拍才问:“安德雷,你现在过得怎么样?”
“这什么口气,和我那亲爱的姨夫替家里打探我动向一样,”安德雷半真半假地揶揄了几句,才收敛起懒洋洋的微笑,“两年过去了,大多数时候我觉得自己过得还不错。我喜欢现在的工作,也感觉自己做的事是有意义的。但是——”
他将杯中透明的酒浆一饮而尽。
“偶尔,毫无征兆地,我还是会突然想起来,然后不禁开始想象一些愚蠢的‘如果’,再然后,我会又一次地记起,安东尼娅已经死了。死透了。我第一段认真对待的感情在开始前就结束了。”
兰波看着安德雷,良久失语。
他仿佛分裂成了数个近似又不同的个体。一个对安德雷感同身受,因为闪回似的疼痛而颤抖,进而生出同情和体谅,甚至还有一丝感激——他人的痛苦总能让他获得不可思议的解脱。他不是特例,甚至不是真的有资格痛苦的那一个。他不真的感到痛苦。伤口已经愈合,甚至于说不曾存在过。他原谅一切,因此无坚不摧。另一个兰波则恼怒起来,无声地斥责安德雷,失去亲人和失去追逐的对象是不同的,一方定然比另一方更浅薄,但这声音很快就被第一个压下去。还有一个兰波则漠然地悬在身后,注视、观察、分析、整理着冲撞矛盾的思绪。
而隐匿在三方以外的暗处,还有一团混沌的念头蠢蠢欲动。那与安德雷说的所有都有关联,是兰波此刻坐着吧台拐角的根本原因。但他无法鼓起勇气看清它的形貌。
最后,兰波低声说:“安东尼娅……觉得你很有趣,把你当好朋友看待。”
安德雷轻笑,抬起食指摇了摇:“不,不,不止是好朋友。”
兰波讶然抬眉。
安德雷狡黠地眨了眨眼睛:“你不知道而已。那时候我和她已经出去约会了两次,当然……还没到确定关系那步,但是,”他的声音忽然变得沙哑,卡顿了须臾才喃喃重复,“总之,不止是朋友。”
兰波不知如何作答。
亡故之人遗留在生者心中的印迹本该静止在某个时刻。但不曾知晓的秘密陆陆续续浮上水面,只言片语,一些遗物,过去的残影便动起来,随新事实的涂改而扭曲;于是生者蓦地发觉,以为足够熟悉的对象最后原来也是陌生人。
安德雷开始喝第二杯金汤力。兰波记得他酒量很好,安德雷却像是醉了,话匣子彻底打开。也许这是他第一次和任何人倾吐:“你知道最讽刺最操蛋的一点是什么吗?如果什么都没发生,如果我和安东尼娅真的开始,我们最后大概率会分开,然后我会拍拍屁股走人,不可能惦念一辈子。我不是长情的料。”
“但是在那之前,在开始有机会开始之前,一切就结束了。而我……反而被困住了。见鬼的,我还挺喜欢看恶俗的悲情剧当消遣,但我可不想当那里面的主角。”安德雷重重将酒杯往台面上一叩,发誓赌咒似地道,“我会释怀的,总有一天。”
“你会的。”兰波应和。
安德雷低头抹了把脸,看上去精神不少:“多谢你当垃圾桶,我感觉好多了。”
“乐意效劳。”
“所以现在轮到我听你倒苦水了。”
兰波露出困惑的微笑。
“你有心事,但我不觉得那单纯只和安东尼娅有关。”
兰波没否认,但也没作声。
安德雷眯着眼睛审视他,一边毫无规律地抛出各种揣测:“不能捅出去的内部机密?青年危机?你可敬的双亲又催你回去了?缺钱?不,看上去不像。还是伊万又说什么了?女人?啊……女人。”
兰波自知不擅长演戏,苦笑着答:“差不多。”
“所以?出了什么问题?我可不觉得你会情场失意。”
兰波知道就此维持缄默是最好的选择。也许是空气中飘浮的酒精气味诱惑,又兴许是音乐作祟,话语径自从唇间逃逸:“问题在我这边。”
“什么意思?”安德雷突兀地静了片刻。
“事情很复杂。”
“每次有人用这个词形容男女关系,他们描述的事情本质都非常简单。”
兰波笑了笑,重复:“真的有些复杂。”
“你对她有好感么?”
兰波垂下视线。
“我就当这是个‘是’。那么,她对你怎么看?……哦吼,有戏。那不就成了?”
“没有那么简单,”兰波揉了揉眉心,“有很多因素,都让我感到不能,也无法投入这段感情。”
安德雷像是领会了什么,注视兰波片刻,长叹一声,投降似地双手一举,转而试图开解他:“我已经说过很多遍了。那不是你的错。我没有责怪过你,其他人也是。我理解你恨自己,但如果你准时去领事馆,那么现在我可能不单单要为爱慕过的女性哀悼,同时还要每年为她的哥哥、我的旧友献鲜花和蜡烛。”
“由我说这些可能缺乏说服力,但不论是我还是你,都还有生活要过下去,不可能一辈子背着十字架。况且,现在也不是会突然遇上爆炸袭击的时代了。同样的事不会发生第二次。至少我希望不会。你不需要害怕以那种方式失去重要的人。你也不该继续恨自己。安东尼娅……也不会希望你被阴影终生折磨。”
安德雷不计前嫌的劝慰令人感动。但兰波只是平静地答:“我知道。”
一顿,他又道:“但不止你说的那些,还与她的身份……她的过去有关。”
安德雷诧异地默了片刻,表情骤变,喃喃:“难道——”
兰波惨然一笑。
安德雷还是难以置信:“告诉我,你发现我和她接触过的时候……是什么反应?”
“如果你在问我是否因为她选择采纳你的建议,对我却只字不提而感到嫉妒,”兰波晃了晃杯子,低眸注视随水波搅动升腾的气泡,“有一点。”
安德雷无声咒骂了几句,左右四顾,压低声音:“是你赢了。这事的确很复杂。我应该更早发觉的,那不只是保护欲。米沙,我——”他艰涩地寻找着合适的措辞,半晌才挤出一句废话:“我建议你再好好想一想。”
难堪地直愣愣盯着兰波看了片刻,安德雷又谨慎地确认:“你是认真的?不是消遣——”
“不是。”
安德雷彻底失语了。
兰波读出对方的态度:“你反对。”
“坦白说,我当然反对,”安德雷哽了哽,嘶声低语,“她是他们的一员!你忘了袭击使馆的是什么人了?!需要我提醒吗?”
“她并不是策划并实施袭击的人。”
“但她还是其中一员。我看得出来,她不是最后几年被强行征收进去的。她在那个世界里待了很久很久。她就是杀死安东尼娅凶手的同伴和同类。”
兰波的脸色有些苍白:“安德雷,他们这代人没有见过帝国以外的世界,那不是他们自愿做出的选择。”
“米沙,别无选择这个借口并不成立。什么时代局限性,什么每个人都是时代的产物,这套说辞都是放屁。同样在战争开始之后出生,同样在宣传机器碾压下长大,为什么有的人就能意识到这一切是不对的?不然你以为帝国境内的反抗组织到哪里去找新鲜血液?绝对的正义和道德是存在的,人永远有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