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你又是哪一种呢?是幸存者还是又一个残破的灵魂?弥雅差点脱口而出,硬生生咽了下去,转而问道:“你说他变了,那是什么意思?”
“他明显变冷了。他依然是个好儿子、好兄长,但他只是在扮演那样的角色。我猜想他难以忍受与最亲近的人相处。果然没过几个月,他就再次离开了。我也是差不多那时候抵达这里,最初还在一些社交场合见过他,后来就基本没什么交集。”
“在我看来,他……无法放过自己。他像在试图否定什么,也许是自己过往的一切。因此他才有意躲避一切熟人,那里面当然包括我。”
“让我印象最深的有一件事。那是我和他失联之前最后一次见面。具体为什么会聊到那个话题我记不清了,那天我们都喝了很多酒。但我记得他说,继续怨恨不对,不正确,他不能继续那样下去。”
安德雷单手撑住头,神情复杂:“但我没想到他选择的正确路径是原谅。后来伊万——兰波家的小儿子,突然联络我,告诉我米哈尔成了承担再教育少年军成员任务的教官。我的第一反应和你的差得不多。我给他留了个语音讯息,但当然还是没得到回复。而从那时候起,就是我不知道的米哈尔了。”
“但你前几天还见过他。既然你声称自己很会读人,那么你也该得出了一些结论。”
“对,”安德雷哂然,“所以我才想和你聊几句,交流一下看法。我见到的米哈尔依然是损毁过的。”
厨房中长久的沉默。
弥雅在木椅子上不自在地扭动了一下身体:“沃罗宁先生,我似乎没法给你提供什么新信息。我认识的兰波教官……他对所有人,哪怕是对我这样的前少年军成员也很好,耐心,没有偏见,但大部分时候很会把握和人的距离。和你描述的差不多。”
安德雷明显有些失望。
然而,除了这样笼统的话语,弥雅无法再向安德雷透露更多。兰波与她的每次谈话、乃至每个具体行动都与她的过去有关。既然兰波希望她将过往掩埋,她就会照做。况且,如果在毕业前夕向媒体爆料,她怀疑自己可能会被扔回改造营。
无可否认,安德雷·沃罗宁勾勒出的年轻兰波确实更有尘世气息……甚至于说平庸。但弥雅没法立刻指出她与安德雷两个版本的兰波究竟在哪出现了决定性的不同。
安德雷等了片刻,再度发问:“你是米哈尔负责的第几个学员?”
弥雅觉得对方明知故问,垂下视线:“第一个。”
“难怪。”
“什么?”
“他在乎你的安危。”
弥雅避而不答:“是么?对于法庭的事我什么都不能说。”
安德雷摆手:“我没问。你知不知道米哈尔什么时候还会进城?”
弥雅下意识答道:“这周他已经来过,明天就留在莱辛。”不知道为什么,她又解释了一句:“他在帮我准备海外交流项目的申请材料,之前有空的时候偶尔会进城和我聊一聊。”
“哦?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可以帮你看一看文书之类的材料。我很擅长写那种东西。”不等弥雅应答,安德雷就自揭底牌,“我的确想卖你一个人情,让你考虑给我一些线索。但随便提一点建议对我来说只是举手之劳,你不必担心我会以此为条件要求你以物易物。”
见弥雅不说话,安德雷轻咳:“你有现成的纸稿么?我就在这里看一眼也行。”
弥雅没有再推辞。她对反复的修改已经有些厌倦,如果安德雷能给出什么好建议,她没必要放过这个机会。她从放置在脚边的帆布包里找出学校老师批注过的文书草稿,往安德雷的方向一推。
安德雷阅读速度飞快,没一会儿就翻阅完。他从纸页上抬眼看她,爽快道:“比我想象得要好。但是要让那种项目申请审阅委员会死心塌地,还要稍微修改几个点。文书本质上还是讲故事,他们想要的是让人眼前一亮、能够自圆其说的叙述版本,但传递的核心思想又不能太大胆,要足够老套稳妥。”
这么说着,他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笔开始写写画画。
“好了,这些都是我的个人建议。我不能保证你按照我说的做就一定能被选中,但几率一定会大不少。”
“谢谢。”
“时间也不早了,嘶……差点忘了,还有篇午夜截止的稿件没改完,”安德雷想了想,又将纸稿拉到面前,在第一页纸最上端留了一串号码,“我的联系方式。如果你改变主意了——比如你毕业之后,请务必告诉我。”
弥雅不无讽刺地说道:“祝你在其他学员那里有好运气。”
“改造营系统是我最初就想撰写的议题。来这里之后,我一直在陆陆续续收集材料和证言。”安德雷难得正色道,“在首都第三中等技术学校那边,我已经接触到愿意告诉我独家内幕的学员。”
弥雅不太相信,无言抬起眉毛。
“与数月前一位教官坠落身亡的事件有关。也许你也听说过什么?”
心头一突,弥雅将首都第三中等技术学校这个名字记下。
“噢,你说的是那件事,”她旋即微微一笑,“很遗憾,还是那句话,我没什么好告诉你的。”
安德雷无奈地耸肩,到门边穿鞋。起身告辞前,他突然问:“弥雅小姐,最后一个问题。你……觉得米哈尔现在过得快乐么?”
弥雅挤出一声嗤笑:“你问我?你觉得我会知道?”
“因为我不确定。”黑发青年一瞬间显得有些伤感。弥雅不禁揣测,安德雷与兰波一家的关系可能没有他描述得那么泛泛淡泊,安德雷很可能隐去了什么对他有意义的部分。“他看起来比一年前要好一些了,但我不确定。”
弥雅拉开大门,看着安德雷走下一级台阶,忽然垂着视线低声说:“我不知道他是否快乐。但我同意你的看法,妹妹的死依然在纠缠他。”
第51章 零下三十一
酒吧门上的铃铛清脆作响,兰波循声看去,抬手向来人示意。
安德雷走到吧台边,将邮差包往地上随意一甩,举目打量四周:“氛围不错,市中心居然还有这种好地方。”
兰波闻言笑了笑:“来这里的不是熟客就是迷路的人。”
“我有预感之后我也会成为熟客之一。”
不等安德雷招呼酒保,兰波就说道:“麻烦给他来一杯金汤力。”顿了顿,他侧眸看去:“还是说,你想喝点别的?”
安德雷表情一瞬十分复杂:“就金汤力。”
两人在吧台拐角落座之后,半晌无言。
这间酒吧空间不大,除了细长的一列吧台座,只有三张圆桌。周四傍晚,还没过饭点,客人寥寥。数盏掐丝珐琅灯从天花板上垂下,将近旁空气都染成柔和陈旧的颜色,蓝调从屋角的复古音响中流淌而出,到兰波和安德雷身侧时已近窃窃私语,根本听不清唱词。而吧台拐角也是最暗的位置。
“先生,金汤力。”
安德雷举起玻璃酒杯朝兰波一敬,带着嘲弄说道:“为重聚干杯。”
“干杯。”
“你约我出来的时候,我真吓了一大跳。也多谢你还记得我平时喝什么。”
兰波心平静气地面对的讽刺:“安德雷,我确实必须向你道歉。你之前联络我的那些信息我都收到了,但我那时……不在状态,和人保持距离会更好。抱歉。”
安德雷看了他片刻,突兀地转向前方,指尖漫无目的地沾着杯壁淌下的冰凉水珠在台面写写画画,口气漫不经心:“那么为什么你现在又突然想到要和我恢复联系?因为我们偶然又感人的重逢?”
“那天之后,你又去找过她。”
安德里若无其事地微笑:“什么?”
兰波轻声叹息:“你不用否认。我读过了她新修改过的文书,我还不至于推断不出是谁给她那么多独特的修改建议。”
安德雷咧嘴:“你不喜欢我提的建议?”
“我不会质疑你在写作方面的能力,你一直比我远远更擅长这些。”
“没错,”安德雷应道,“当年我也帮着改过你的自我陈述。”
“对。”兰波搁下杯子,厚底玻璃与桌面相接,发出利落的响声,像一个断句分章的符号。他略微侧身,和气但郑重地开口:“但我还是希望你——请你不要把她牵扯进公共风波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