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一片欢呼的军士们倏地停了声,尽皆瞠目结舌地望向正中央箭袖轻袍、风姿飒爽的许一盏。
在这的都是等着讨伐玄玉岛的勇士,太子太傅一力主战的威名谁都听过,大家也都是打心眼里佩服也恐惧这位白衣出身,却做到了独揽变法大权的太傅。
许一盏犹觉不够,冲大家眨了眨眼,补充:“从一品,太子太傅。”
再也没人吱声了,除了知错犯错,殴打上级未遂的何月明。
何月明嗷一嗓子,嚷道:“许大人,拿官阶欺负人多没意思——”
“不好意思,就是官大一级压死人。”许一盏笑眯眯地,全看不见怒色,“教太子的太傅过来教你们,打的好算盘哪何月明?”
何月明立即缴枪投降,冷光湛湛的铁枪当啷落地,不见半点怜惜。
顾此声看够了戏,才不慌不忙地登场,又宣布道:“若无意外,她就是玄玉岛一战的主帅。”
何月明心里这才迟来地咯噔一声,错愕地抬眼望去:“你要去前线?!”
众皆哗然。
虽然所有舆论都在催促太子太傅亲自杀去前线,可大家又都清楚皇帝和太子对太傅的偏爱袒护。老将镇守西北,几乎所有人都默认了主帅就是何月明或盛宴一类的年轻小将,从没有人真的寄希望于太子太傅。
做官做到从一品,已算位极人臣,人家压根不缺这点军功,犯不着去前线送死。
许一盏也便点点头,圣旨未下,这么草率宣布确不应当,但顾此声先说一步,她也不便推辞,只笑着拍拍何月明的肩:“这不是很好猜吗?这是一孕傻三年啊你。”
何月明的脸色却不见了笑意,而是难得的严肃和郑重,当即把她带至一边,躲开顾此声和方沅的视线,忧心忡忡地压低了声线:“你得罪太子了?”
“没啊。”许一盏眨眨眼,后半句没出口——不过我快娶太子了。
“他为何不护你?若是太子有意,无论如何也能保下你......莫非是陛下有了废储......怎会如此?”
许一盏眼见着他的玲珑心思七拐八绕,已经往大不敬的方向猜测过去,连忙推他一把:“我好得很,这是我自请的。”
“你图什么?——就算打赢了,你官还能大到哪去,你还想跳行做大将军?”
许一盏痛心疾首地摇摇头:“不是,我不求仕途,可我缺个媳妇。”
何月明:“......”
他对皇室的无耻程度大为吃惊,片刻,小心翼翼地追问:“莫非你不打仗,他们就要阉了你?”
许一盏:“......”她咬牙切齿地纠正,“他们是觉得以你这脑子,当主帅铁定会全军覆没。”
何月明更加愤愤:“我关心你,你还骂我?”
许一盏白他一眼,转身回走:“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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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了顾此声和许一盏两个面如好女却力拔山兮的前车之鉴,军士们对待方沅也多了几分小心翼翼,唯恐这位也是哪家惹不起的爷,只顾着规规矩矩给三位官老爷呈上饭菜,及何月明特意让人多炒的两个荤菜。
方沅便狐假虎威,乖乖在一旁混吃混喝,许一盏扫视一周,把众人各异的神色尽收眼底。
其中方沅的脸色自然最是难看,许一盏知道他最厌恶战事,看到军营这些毫无文化可言的大老粗还没有当场垮脸,已经算得上是教养非常之好了。
但她偏就喜欢招惹方沅,毕竟在座的数他嘴最笨。
“我原先还以为,若是亮了身份,大家都会恨死我呢。”许一盏最先开口,主动朝方沅眨眨眼,“看来是方学士担心过度了啊。”
方学士安静地夹着菜,姿态优雅,睬也不睬她:“是哦?”
“恨你?为什么恨你?”何月明皱着眉,“他们都盼着打仗,就怕朝廷不敢打,现在你要带兵,恨你做什么。”
许一盏轻笑一声,目光依然停在方沅身上,后者在听见“盼着打仗”时,脸色已经显而易见地难看了一点。
许一盏又接着道:“日子过得好好的,谁会愿意去送死呢?”
方沅依然埋头苦吃,仿佛听不见她的挖苦,倒是何月明慢条斯理地搭腔:“不是所有人都只想过舒服安逸的日子。”
“舒服安逸有什么不好,我考武举也是为了舒服安逸......”许一盏话没说完,却被一声轻咳打断了话头——正是方沅。
“何将军,”方沅停了筷子,抬头望向何月明,神色凝肃,开门见山,“这些人都是玄玉岛的难民吧?”
何月明哼了一声:“大部分。”
“他们背井离乡,生活已经足够困顿,却在这时候草率开战......”方沅似是记起什么,越发急促的语气忽然归于平静,默了半晌,改口道,“就这么一群平民,却能有如今的规模,何将军真是治军有方,方某佩服。”
何月明现今的脾气好了不少,也没因为这些话就动怒,反而望向许一盏,轻声说:“玄玉岛是他们大部分人的家乡,岛上还有他们来不及回大皖的亲人,如今都被南洋人奴役着去挖大皖的矿产进贡给南洋人。这种仇恨,是不会因为畏惧死亡就消失的。”
许一盏捧着酒碗的手指不自觉地叩了两下,何月明转而看向方沅:“对他们中的很多人而言,死在玄玉岛的战场上,也算回家。”
方沅眉眼低垂,蚊讷一般反问:“回家?”
何月明不曾听到他的自语,兀自笑着继续介绍大营近期的训练成果,许一盏却留意到方沅刚才的语气转变,不动声色地站起身:“酒喝多了,你们接着聊,我去趟茅厕。”
何月明正慷慨激昂地和顾此声邀功,被她打断,便想传副将带她一程,许一盏却弯下腰,一把拎起方沅的衣领,自问自答道:“什么?方大人你也想如厕?这可不巧了吗——走,咱们一起呗。”
☆、/来了/
方沅张了张嘴,终究没有多说,只是顺从地被许一盏揪去无人的角落,在远处觥筹交错的热闹中抱紧胳膊,执拗地不看许一盏。
冷风厉若尖刀,一下又一下地剜着他们的皮肉,但方沅默不作声,许一盏也还在筹措言辞。
过了半晌,许一盏实在耐不住冷风,一边往手心呵了口热气,一边随着方沅的目光一起看向月亮,问:“被何月明伤到心了?”
方沅不搭理她,许一盏也只笑笑:“那你到底做不做这监军?”
方沅瓮声瓮气地答:“谁敢不听皇上的。”
许一盏挑眉:“方大人潜力无穷嘛。”
方沅回她一记白眼。
“监军也得去前线,不怕死了?”许一盏顿了片刻,没等方沅搭腔,又自问自答似的笑道,“啊,忘了,你为盛世而生。”
方沅的嘴唇颤了颤,却没和她争论,只是独自垂下头,闷了一会儿,待到许一盏身上的的酒气临近散尽,方沅才问:“你猜到另外一个人选是谁了?”
许一盏耳尖发红,没有出声。方沅却已得到他想要的答案,也便轻轻点首:“顾此声这步棋走得好,你选的也对。你我都去前线,华都的变法还能有太子殿下费心。若是太子殿下跟你走了,只剩我在华都,盛何两家的老将戍北、小将出征,晁相的威风势必无人能压......不愧是老师的贤婿,真是心细如发。”
“我不懂这些,顶多和你说句对不起。”许一盏搓了搓手心,眼睑微垂,“只是刀剑无眼,我怕护不住他,只好委屈你。”
方沅看向她,眸光深如寒潭,许一盏懒得计较,落落大方地随他看。方沅便倏地绽开抹笑,弯眼道:“殿下是真心地喜欢你,谁都看得明白。”
“我也是真心地稀罕他。”
“真好。”方沅的笑容一丝未改,他顿了顿,重复道,“太好了。”
“嗯?”
方沅笑容轻松:“你比以前像人多了,这次共事,我应该不会再有气得暗杀你的主意了。”
许一盏也笑着,向他抡了抡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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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一盏本就没打算和他顶着夜风闲聊太多,只是见方沅跟何月明理念不同,当场翻脸时糟蹋了菜肴和酒。等方沅被风吹得清醒大半,两人便回去帐中,何月明酒酣饭饱,正歪在位置上求顾此声再多拨点预算。
顾此声已经忍耐许久,总算等来两人,立即起身,冷着脸便想告别。却见素不沾酒的方沅一屁股坐回位置,抢过何月明怀抱的酒坛,豪放地给自己满上一碗,仰脖饮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