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过半个时辰,宴上酒酣,满堂进士醉了大半,褚晚龄叫来侍人,将他称赞不已的英雄们一一护送回府。顾尚书指了指同样醉得迷迷糊糊的许一盏,褚晚龄沉吟片刻,召了最亲近的宦官过来嘱咐二三。
宦官领命而去,也去下席叫上阿喜,一齐把许一盏扶上车舆。
褚晚龄耐心细致地擦干净手,起身离席时还不忘换了身干净衣裳。
等宦官送完许一盏回来,凑近他耳畔,低声道:“殿下,方才有人看见许大人身材清瘦,正有谣传许大人的武状元名不副实......咱们要不要压下去?”
褚晚龄眉峰微挑,一面向他所乘的轿辇走去,一面反问:“你叮嘱下人准备醒酒汤了吗?”
宦官道:“已经吩咐下去了,立刻送去状元府。”
“盛公子的邀请呢?”
“也提醒过了。”
褚晚龄轻轻点首,撩开帘帐,漫不经心地道:“——不压。让他们传。”
☆、/长淮/
许一盏一梦到头,日上三竿,只记得昨晚昏昏沉沉间被侍从们七手八脚地灌了碗醒酒汤。可惜效果并不理想——轻环刚想替她擦脸,就被许一盏一拳扑面,六七个侍从倒了一片,幸存的都连夜请大夫看诊去也。
......天可怜见,这绝非故意,怪不得她。
轻珏愁容满面地看着床帘里头呆坐的人影,垂首汇报侍人们的伤情,也没忘记轻环的交代,特意补充:“公子不必内疚,为您分忧,本就是奴婢们的分内之事。”
许一盏心里一咯噔,颤声问:“轻环她...”
轻珏屏息以待。
“——还在世吧?”
“.........”
许状元武艺精绝、美则美矣,可惜长了张嘴。
许一盏心中满是愧疚,拾掇完毕便亲自上街采买,回府后一路杀去侍人房,见着受宠若惊的轻环,支支吾吾说不出好听话,只能从怀里揪出一只巴掌大的小狗崽:“两碗,快替许轻舟道歉。”
狗崽长得小,约才一两个月大,是许一盏今早特意出街捞来的流浪小狗。毛发雪白,眼周生了一圈淡黄的毛,看上去倒也活泼灵动,颇为讨喜。
轻环原本被那狗崽吓了一跳,却听见这么一句,再对上狗子一双水汪汪的眼眸,怔忡片刻,忍俊不禁道:“公子这是何意?”
许一盏从许两碗的身后探出头,小心翼翼地打量轻环脸上的伤势,轻声道歉:“对不起呀,都怪我喝了酒就没个轻重,今后若无他事,断不再喝了......你喜欢狗吗?你要是喜欢,两碗就给你养。今后我若推不得酒局,再喝多了动手,你就放它咬我。”
“这是什么道理?”轻环吓了一跳,连忙摆手,“昨夜分明是奴婢鲁莽了,怪不得公子。”
许一盏张了张嘴,还想再说,却听房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轻珏推门而入,礼道:“公子,顾大人递了名帖,前来拜访。”
许一盏头昏脑涨:“顾大人?”她回忆片刻,果然想不起名姓,立刻不耻下问,“谁?那个冷冰冰的俏尚书?”
轻珏无言片刻,提醒道:“——太子太师,顾长淮顾大人。”
回忆无果,许一盏眼冒金星地出去了,临出门前被许两碗扒着衣服,爬到她头上窝着。
一人一狗气势如虹地杀去会客厅,顾长淮坐在厅中,执着茶盏,正仰面打量着会客厅四面悬挂的字画。听见许一盏的脚步,顾长淮这才回头,眼尖地望见她头顶的狗子,唇角不自觉地一抽,好歹稳住了自己风度翩翩公子如玉的做派,拱手一礼:“许大人。”
和许一盏以为的太子太师不同,顾长淮生得长眉杏眼,比精雕细琢的皇粮太子年长几岁,但看上去窄肩细腰,风姿玉仪,也还似个少年身量。他着了一身烟青色的长衫,散发,丝毫不见身为从一品太子太师的官架子,笑容温润,不像恶人。
他在那坐着,颇有几分赏心悦目,许一盏方才的不悦也就烟消云散了。
许一盏礼尚往来地一拱手,狗子顺势往下掉,许一盏被它勾住头发,疼得吸了口冷气:“你这小东西,见了美人就想出风头。”
顾长淮:“......”
许一盏把它薅下来搂在怀中,瞧见顾长淮默然呷茶掩饰尴尬,忙热情招待:“顾大人,好喝吗?”
顾长淮周身一颤,细细品了一番,确实没有品出什么蹊跷——这就是官员每月俸禄里的茶叶,他都快喝腻了,哪里尝得出什么新鲜滋味。但许一盏打量他的眼神甚是高深,似笑非笑,顾长淮不敢不深思。
“...好喝。”顾长淮笑道,“许兄的府邸倒是清静,连这茶也比别家清香。”
许一盏听见他这称呼,也笑容明媚:“那回头上任东宫时,我多给您捎点?”
“这就不必了。”顾长淮笑得更加诚恳,“顾某不喜品茶,恐怕糟蹋了如此圣品。话说回来,许兄怎也不随其他进士一道外出踏青?这一批进士,可唯独您和方沅方大人不曾参与呢。”
许一盏如他所愿地吃了一惊,柳眉拧蹙着连声追问:“方沅也没去?哎呀,他体虚得很,不多外出动动,这身体怎么吃得消。”
“您似乎特别关注方大人?”
许一盏满脸愁云,也抿了口茶,叹道:“自我入华都,这满朝文武认了寥寥几个,却都身子骨欠佳,这可不是方大人一人的问题——就说您吧,瞧着似有几分体寒哪。顾兄,切不可讳疾忌医,你我都是为太子殿下谋事的人,若是身体不好,那才叫殿下更加烦忧!”
顾长淮笑靥如初,点头称是。
说来古怪,这顾长淮笑容明俊,语调也温柔,许一盏却总疑心自己被一阵鹰隼也似的目光锁着,好在她向来一力降十会,想不出名堂就直接问。
她喝过茶抬眼张望,那道目光悄悄挪开,许一盏问:“顾兄,您有没有觉得谁在盯着咱们?”
顾长淮垂眼:“不曾。”
“实不相瞒,近日我常有此直觉,今日却远胜往常。”许一盏从怀里掏出许两碗,叹道,“定是因为顾兄生得好看,连带着我也总担心有贼人居心叵测,思虑过度了。”
顾长淮险被茶水呛住,错愕地抬起眼眸,正对上许一盏笑意盈盈地冲他一眨眼。
那一眼意味深长,直掀起顾长淮心里惊涛骇浪。
顾长淮:“......”
这许状元怎么奇奇怪怪???
许一盏毫无自觉,心里还数着这一次会谈,她不着痕迹地夸了顾长淮好几次,能力见长,颇为自得。
但多说无益,她脸上出了汗,恐怕易容维持不了太久,偏偏顾长淮又是将来得朝夕相对的同僚,许一盏不敢敷衍,只能小心翼翼地暗示对方——本人乏矣,速速退下。
顾长淮不知她心中计较,眼见着两人相处沉默,找不到合适的话题,他虽对这新晋的太子太傅好奇万分,却查不出对方的底细,因此不敢冒进。
这许状元看着不擅品茶。
顾长淮想了想,问:“许兄,你我闲来无事,听闻你通读兵书,策论更是博得陛下青眼——不知顾某是否有幸,邀你对弈一局?”
向来表现得举重若轻、游刃有余的武状元果然面色一白,清澄澄的乌眸也失了神采。
许一盏仰天一声悲叹,抚着心口,肝肠寸断般:“——家贫,无以为学。”
“...对诗?”
许一盏猛一拍掌:“这题我还不错,以这茶为题,青青茶水叶子漂,一口喝下好清香。”
顾长淮:“......”
这平不平仄不仄的东西,顾长淮倒宁可她再来一句“家贫无以为学”。
他回忆片刻自己家里那位官拜兵部尚书的小叔,可惜他俩一文一武,政见各异,两人少有言语,顾此声平日看他一眼都嫌多余。这就是文武之间宽逾千丈的鸿沟吗?
许一盏看出顾长淮的难堪,只得轻叹口气,道:“顾大人今日光临寒舍,愚兄却招待不周,惭愧啊惭愧。不如今日......”
她本想说“到此为止”,却想起到此为止之后还得改日登门拜访,带份礼品,又不自觉住了嘴。毕竟她实在只想窝在她不大不小的状元府里,等着每月初准时准量送来的皇粮。
顾长淮道:“许兄言重了,闲着也是闲着,听说华都贵女都对许兄风采格外向往...”
许一盏兴致缺缺地打了个呵欠:“不胜惶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