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一盏只得独自上路。
她在执刑前,曾夜入大牢,玄黑的外套里边,穿的便是这身白衣。
许轻舟不愿越狱,只让她离开后顶替自己的举人身份,奔赴华都赶考。
临别前,许轻舟咬破了手指,眉目坚毅地问:“一盏,你可听说过岳母刺字,精忠报国?”
“你没钱供我读私塾。”
许轻舟颔首,在她背上写下几个字,道:“为师最后教你一次,何为精忠报国。”
——如今那件白衣的后背处,笔力虬劲地写着四个大字:
“皇、粮、真、香。”
许一盏把衣服重新叠好,再度塞进衣柜最底层。
门外的轻环叩了叩门,问:“公子,可要传奴婢伺候?”
许一盏原本想自己解决,却想起方才洗澡已经把脸上的易容都洗干净了,只能草草擦掉身上残余的水迹,套了一件外衫,扬声道:“请你帮忙把浴桶撤下去罢。”
她暂时无法解释自己的身份,许轻舟的名头还得多用几年,可不能刚来就被认出易容。
轻环正担心自食其力的许状元为了不麻烦自己已经把洗澡水都喝光了,一听这话,险些喜极而泣,连忙叫了另一个婢女,一同推门而入,将浴桶搬出房间。
临走前,许一盏裹着衣物横躺在榻上,隔着重重叠叠的床帐问:“你们做完这些,还有别的安排么?”
轻环毕恭毕敬地向她福身:“奴婢会为您打扇,轻珏会去后厨准备明日的早膳,阿良他们需要轮值看院,阿喜负责落兵台武器的日常维护和清理。”
许一盏道:“我不怕热,不用打扇,你去歇吧。早膳不必繁琐,明日谁早起谁做就是,轻珏也去睡。武器么......常用常新,什么维护清洗,都不如多让我耍耍,让阿喜也休息去吧。”
轻环一愣,正想插言,又听许一盏突然兴奋,说:“看院的话,我们养条狗吧!”
轻环:“???”
许一盏越想越觉得可行,认真道:“养条狗吧,跟我姓,叫...许两碗!”
从前的许一碗胃口很大,常常一天三顿,一顿三四碗都不肯饱,许轻舟才给它取名许一碗,意为只许吃一碗。
她如今是状元,是吃皇粮的太子太傅,她的狗就不会像许一碗那么可怜。
——得是可以吃两碗的狗。
轻环哭笑不得,低声道:“公子,时候不早了,您先歇息吧。”
许一盏也叹了一声:“是啊,只能明天再去看狗了。”
“......”轻环没有应话,合上门,匆匆回去房间。
夜色中,有人停在侍人房门前,轻环并无言语,只从袖中抽出一小叠信纸,囫囵塞给那人。
信使掠过重重飞檐,最终落在了尚未熄烛的东宫。
华都的深夜很静,许多事情都发生在夜幕之下,也无人知晓。
一夜无梦,许一盏醒来时才觉得微有几分怅然。
自从许轻舟过世之后,她从来没有梦到过许轻舟,一路走来华都,身边人对她的称呼从“许举人”到“许状元”,仿佛她记忆中的许轻舟从未出现,而她就是许轻舟本人。
天蒙蒙亮,轻环挽起床帐,眼见着床上空空荡荡,自家新晋的主子不知去向。
而许一盏早已从赏赐的官银里摸了一枚银锭,独自上街采买去也。
等她日午归家,府中上下目瞪口呆地看着许一盏拎着几袋新鲜的蔬果,往后厨一丢,挽起袖子道:“大家中午都想吃点什么啊?”
轻环和轻珏一起把她拉出后厨,方便厨娘大展身手独自静好,阿喜则觑着落兵台上锃亮的兵刃,结结巴巴不知怎么开口。
许一盏问:“怎么了,我没擦干净吗?”
“...不、不。”阿喜颤颤巍巍地在她跟前立正,“但是,公子,您把活都干完了,我们该干什么啊?”
许一盏愣了一下,轻环叹道:“公子,今晚的会武宴才是您该筹备的东西,这些日常琐事,本就该由我们操心。”
“......”许一盏犹未回神,反问,“那会武宴,我该做些什么?”
轻环啼笑皆非,推着她一路回去寝房,道:“您该休息,等着午膳,记一记兵部大人们的喜好,记一记同批进士的名姓。”
记是不可能记的,许一盏在寝房禁闭良久,也只能回忆起文科探花方沅的小圆脸。
待到黄昏,在轻环的催促声中,许一盏磕磕绊绊地背下了几个比较面熟的武科进士的出身,乘上车舆向兵部行进。
她只能祈祷,参加会武宴的都是武夫,或许不拘小节,上来就先做一轮自我介绍,方便她挨个对脸。
会武宴由兵部承办,与文科恩荣宴不同,本朝会武宴不过举行两次,都选在靖广园。
恩荣宴同时举办,设在华都最有名的聚贤楼,只和靖广园相距两三条街,但比之靖广园,聚贤楼便气派了不知多少。
不过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在寻常百姓眼里,会武宴也同样了不起,因此许一盏到达时,只看见人山人海,虽有官兵挡住拥挤的百姓,却依然可窥见街上人头攒动,翘首相待的盛景。
许一盏掀帘出轿,阿喜替她递上请帖。
官兵验过请帖,扶着腰刀,向她拱手:“——许状元,请!”
人群哗然,纷纷望向这位看上去弱不禁风的武状元。
上一届的武状元生得魁梧,身逾八尺,一看就是力能举千钧、倒拔垂杨柳之辈,哪像这一个武状元,瞧着瘦瘦弱弱,还不如刚才进去的榜眼探花高!
许一盏还未添置服饰,虽有礼部送来的几件,但她都嫌穿着闷热,因此今日赴宴也只穿了一身白衣,看不出质地好坏,反衬得她更显瘦削。
但她毫不在意,反正吃皇粮的是她,发皇粮的是皇帝和她的太子殿下,其他人信她与否,并不碍事。
阿喜问:“公子,您可记清人名了?”
许一盏不着痕迹地晃晃脑袋,阿喜依稀能听见里边几声水响。
“...至少记得尚书大人姓顾吧。”
许一盏临进园前回过头,冲他一笑:“你一说,我这会儿就记得了。”
没等阿喜悲叹,里头尚书未到,已吵得人仰马翻。
许一盏一眼望去,看见榜眼盛公子正抡着一张桌案,怒目圆瞪地盯着探花何公子。
何公子不甘示弱,身后三两仆从都已拔刀,同样气势汹汹地瞪着盛公子。
许一盏问:“他俩叫啥来着?”
阿喜垂首道,“榜眼盛宴盛公子,探花何月明何公子。”
许一盏未及反应,已听见盛宴一声暴喝:“就算家母不能生,我盛宴这便娶妻生子,谁说盛家嫡系无女可嫁?!”
何月明冷笑着说:“嚯,等你娶上媳妇,我大哥早就生了一地的小侄女了。”
阿喜看了一眼许一盏,贴心地补充道:“公子,他们似乎还在为您争执。”
“......没聋,听见了。”
作者有话要说:修改了一下前三章去申签,如果能通过的话就会保持日更啦。
感谢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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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通过再改一遍。
☆、/会武/
许一盏走进靖广园的那一刹那,原本围在榜眼探花身边劝架的进士们都停下了。
何月明最先望过来,身后的侍从都飞快放下挽得老高的袖子,低眉顺眼地站一排,一个赛一个的规矩。
盛宴不是傻子,也跟着往这边一看,忙也撂下桌案,冷哼着整理衣袖。
许一盏受宠若惊,摆手道:“怎么不打了?过几招啊,我也想学。”
众人皆默。
何月明清了清嗓子,拱手朝她一礼。
身后众人也随之行礼,许一盏愣了半晌,听见大家齐声道:“顾——大——人——好!”
许一盏:“......”
她回过头,迎面撞上一身正红官服的尚书大人,后者比她高出一整个头,许一盏哽了片刻,忙也后退几步,礼道:“顾大人。”
顾尚书与她对过一眼,双眉不易见地一皱,却无多话,转而向其他人道:“入座。”
他说完话,便目不斜视地走进宴中,众人乖觉地给他让路,顾尚书也不推辞,最终落座在主位上席的右侧。
兵部尚书已是正二品官,在座除了许一盏这个待定的从一品虚衔,还没人有资格踩着尚书脑袋坐上席。至于有这资格的许一盏,也觉得上席被人时刻盯着,会不好意思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