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欠缺这份野心,因此很难理解野心。
但当目光落在褚晚龄沉睡的侧脸上时,小太子眼底的青黑,和盈盈一握的腰肢,都足以让她感到一阵无解的烦闷。
一个时辰到,褚晚龄连梦也来不及做,仓促地整理衣衫,谢别太傅。
临离别时,许一盏望见褚晚龄昏昏欲睡的背影,及他步出习武场的刹那自然挺直的脊背,她忽然记起最初见到的褚晚龄。
与眼前此景一模一样,身披霞光,大步流星。可她每一次夜里进宫,都只看见御书房和东宫的烛火——偶尔连御书房都不见人影,东宫却还孜孜不倦地传来翻书的声音。
——他究竟这样过活了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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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一盏初次有了野心。她自己把这定论为“野心”。
她想,有朝一日,她要让太子睡个好觉。
至于怎么实现......许一盏愤愤难平地练了一夜的枪,找不到人讨论,只好将思考的结果定为“再议”。
妈的。人为什么一定要动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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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一盏一直都清楚小太子对变法的重视程度,从他对方沅欲擒故纵的厚待、主动请命皇帝的严谨,也从东宫日益凝重的氛围。
及至临冬的某天,她随百官退朝时,偶然听得半句,是有人说,“顾尚书留步”。
许一盏在朝中认识的人不多,连带着听见一个耳熟的名字都忍不住去看。这一看,正看见一名身材肥胖的朝官拦住顾此声,赔着笑脸说了些什么。而顾此声雨露均沾,对谁都是冷冷一瞥,唇都不动一下,沉默地行远了。
顾长淮拍拍她的肩:“怎么?我小叔生得美吧?”
许一盏问:“那是晁相的人吧?”
“难得你也能分清派系。”
“......”许一盏本来想笑骂一句,但一时笑不出声,也骂不出口,只能似是而非地拉了拉唇角,淡道,“今日我也自行回府?”
褚晚龄经常缺课,皇帝也默许他缺课,许一盏就自行回去太傅府——其实更好,她以前求之不得这份清闲。
......顶多是有点无聊。
顾长淮望她一眼,许一盏直觉这一记眼神不太对劲,但顾长淮很快收回目光,微笑着应:“你不高兴?”
“但你挺高兴的。”
“只是稍微,不至于很高兴...不过我们的太子殿下可是半步离不得许太傅。”顾长淮眼眸弯弯,本也算是风情万种,许一盏却看得一阵恶寒。
有点想拔剑,但她没资格佩剑上朝,不知道徒手掐死这厮能不能全身而退。
顾长淮问:“你不好奇太子为什么不让你参与吗?”
许一盏说:“怕我剁了你?”
“...也许是原因之一,但不是主要原因。”
他俩对上眼神,许一盏果然从他那双满是算计的狐狸眼中读出一点玩味。
许一盏:“知道了,请你吃饭。”
顾长淮笑容更盛:“好嘞,那咱们这就动身去东宫吧许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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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一盏在许轻舟的坟前发过誓——虽然她并未收殓许轻舟的尸骨,那座坟事实上葬的是她的师兄许一碗。
她发誓,此生绝不涉朝堂权计,绝不效谋臣。
只吃皇粮,不学算计。永远留有全身而退的余地,永远珍惜纵马江湖的自由。
她在坟前长叩首,谢别梅川的天地、谢别梅川的许轻舟。
许轻舟在大牢的夜里,递给她那件“皇粮真香”的白衣,许一盏却从他眼中窥得几分视死如归的释怀。
虽然不能理解,但许一盏确实有怀疑过许轻舟是个一心求死的疯子。
许轻舟对她道:“我有愧于人,但我亏欠的太多,就不一一介绍了。”
“不愧是你。”
“——假如有人认出你不是许轻舟,”许轻舟沉默了会儿,接着说,“无论如何,饶他一命。”
许一盏皱眉:“你欠人钱?”
许轻舟笑眯眯的,但许一盏知道,要不是长生剑在自己手上,许轻舟一定会拔出来削了她的舌头。
“...您接着说。”
“为师不想说了。”
“那我走了。”
“......慢着。你将来也会遇到,除了为师和一碗之外,其他值得你珍视的有钱人。”许轻舟揪住当真要走的孽徒的衣摆,不忘再三叮嘱,“记住,是有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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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师父,顾此声就是你找的有钱人吗。
有够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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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一盏停在东宫前,不无得意地想,果然还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作者有话要说:原本没想分卷的,但分一下比较好看(?
不是长文啦,娇娇太子离长大不远惹!
☆、/又是/
在永康六年的雪花飞入御书房之前,更早突破重围闯进宫闱的是朝臣的奏折。
这样的情景已经一连数日,其总量达到了当今圣上登基以来收到的奏折之最。
——当然,大多来自言官。
负责讽谏弹劾的言官们慷慨陈词,恨不能血书万字,以证他们的赤子丹心。
贵为皇帝的褚景深自接触朝政以来,第一次感到头大。
言官们洋洋洒洒的长文,皆如奋不顾身的刀枪剑戟,直指近日在朝堂上锋芒太盛的那位许太傅。
褚景深眉头皱如深壑,叩着桌面的手指片刻未停,急促的响声远胜更漏,长久地响在御书房内——可惜弹劾许一盏的奏折并不会因此减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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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他也很烦这个太子太傅的诸多行径。
但作为皇帝,他必须要保这个被他一力提拔的白衣。
......尽管连他也没想到,褚晚龄会舍得把太子太傅推出来挡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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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一盏往日上朝向来寡言少语,大都是冷眼旁观着顾长淮攀咬别人,日常奉上的奏折也只写些“太子高了”“太子瘦了”“太子白了”之类的废话。
但前日一反常态,程公公宣罢上朝,她便抢在众臣之前朗声开口。
褚景深居高临下地望见在她身旁顾长淮含笑的眉目,心中正觉新奇,等着她今日代了顾长淮的班,来一番酣畅淋漓的致辞。
——于是太子太傅当廷捧出一本不薄的奏折,逐字逐句地宣读:
“臣今日有本上奏,斗胆以臣之名义,举荐明州贤士方沅方赋闲,望陛下鉴其才情谋略,恩准入朝。”
褚景深:“......”
赋闲待业的方探花是个冥顽不灵的变法派,举朝有点地位的权贵多少都知道。
他望向一旁垂首的太子,后者也微微回头,脸色苍白,满目惊疑,似乎全然不知此事。
褚景深心中有点不太好的预感,再看晁相,晁相恰好与皇帝四目相对——他刚看过太子神色,显然也被褚晚龄那副一无所知的神态唬住了。
事实上非常了解亲儿子本性的褚景深:“.........”
好家伙,太子太傅举荐方沅,太子却毫不知情,那还能是谁授意?
然而许一盏低眉顺目,陈词铿锵,唯独在抬眼望他时,眼神热情似火,只差没在脸上刻“忠诚”二字。
褚景深神情冷漠,顶着群臣注目,心底比脸色更冷。
太子依然维持着他震惊的神色,太子太师也跟随他的主上,两人一齐惊望许一盏,显然是对太子太傅的举动毫不知情。
满堂静寂,授意许太傅做出这番举动的是谁,似乎已经得出结论。
褚景深想,父慈子孝,不外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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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太子叫过来一起看。”褚景深回忆起这几日朝堂上微妙的对峙,及许一盏越发张扬的行事,前日举荐了方沅,昨日就搬来了方沅有关变法的几本论著。
褚景深早就洞察了太子太傅腹中毫无墨水的真相,只消两三眼就能看出她提交的奏折都是他人代笔——不过这次代笔的是方沅。
方沅是旗帜鲜明的变法派,许一盏也已一屁股坐上方沅的船,无论他放不放方沅入朝,太子太傅经他授意支持变法的嫌疑也已经洗不干净。
......为了保住太子,东宫这两个年轻人也算煞费苦心。
程公公犹疑片刻,才毕恭毕敬地答:“...回皇上的话,太子殿下似乎已经睡了。”
褚景深:“......”他问,“现在几时?”
“子时。”
“睡了?”
“陛下,太子太傅昨日递交了两封奏折,您只批复了关于兵部编伍的一封,另一封是......状告太子殿下晚睡的问题。”
褚景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