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独这样的太子,才能让朝臣心安,才能维持君臣之间微妙的平衡,才能让他得以立于朝臣中间,听到哪些人又有了对于皇帝的些许微词。
慕强者忠于皇帝,怜弱者则会找上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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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怕让别人把他当成胸无大志的废物。这样才能获得对方更多的忠心。
他甚至对此求之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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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傅。”褚晚龄压着如鼓点一般纷繁的心跳,满眼尽是许一盏凝望着他的剪影。
他一直都很明白,眼前这个太傅,姓名是假、身份是假、来历是假,既没有顾长淮位极人臣的野心,也没有方沅为盛世而生的抱负,她的所有忠诚都来源于他褚晚龄本身。
因为他是褚晚龄,因为他恰好能吸引对方垂怜弱者的一点偏心。
——即使他并非严格意义上的弱者,即使他正和每一个少年人一样,怀着一颗惴惴不安的心,一点点尝试着向在意的人证明自己的不同寻常。
许一盏等了许久也没等来他的话,正想追问,却见太子殿下低垂着头,借着烛火,她竟瞥见对方罩在阴影里的半张脸,下巴上挂着一颗豆大的泪珠。
“怎么了?”许一盏吓了一跳,连忙起身拉他。
太子殿下抹去那滴泪,恰在这时开口:“您刚才说了方公子。”
许一盏的动作停了。
“您很喜欢方公子,夸官那日我就发现了。”
许一盏道:“他长得好嘛。”但她不自觉地顿了顿,又下意识地补充,“但还是不如您。”
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只夸方沅不夸太子会招致不太好的后果。
“只是如此?”
“......还因为他很可怜吧,堂堂探花,却只混了个赋闲...书生又都傲气,他心里多少会不好受。”
许一盏说到后半句时,声音不自觉地小了很多,到最后几字,几乎只剩试探的气音。她悄悄看向褚晚龄,后者也望着她,神色看不出什么异常。
“...可我也很不好受。”
褚晚龄的神色很严肃,和平时亲和温柔的模样大相径庭,却更看得许一盏心尖微颤。
初长成的少年嗓音喑哑,像是来自某个不知名处的蛊惑,许一盏怔愣之间,不能不顿悟了许轻舟曾说的美色误人。
因为小太子的下一句便是,“您没留意到学生的难过,和您更在意方公子这件事,学生都很不好受。”
许一盏张了张口,却没说出话来。
“学生有一百个理由劝您疏远他,如,他和晁相有所勾结、他实际受过父皇传召、他的言论大多激进且不实际......但我希望,第一个理由更能让您动摇。”
“我比任何人都需要您。”
☆、/啥名/
方沅一觉睡醒,直觉平日晒在身上的阳光少了大半,他皱着眉头睁眼,许一盏神情凝肃的脸立即映入眼帘。
“——靠!”
方沅惊得一个鲤鱼打挺,立时窜向靠墙的一边,揪着被子怒喊:“你干嘛啊?!”
许一盏被他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震得耳聋,但还是以德报怨地回以一记冷笑:“暗杀你啊。”
方沅:“?!”
接着许一盏扬手掷来一件外衣,兜头罩上方沅,方沅来不及叫骂,只听得许一盏的声音带了笑,颇有几分怜悯地说:“收拾一下,等会儿顾太师来接你回顾府。”
方沅愣了片刻,原先张牙舞爪的形象陡然一垮,气焰委顿不少:“...啊?怎么......”
“没怎么,不过顾太师的脾气不比我好,你也算是逃出虎穴又进狼窝。”许一盏一边幸灾乐祸地说着,一边从柜子里翻出方沅寥寥无几的单衣,甩手往他床上丢,临出门时不忘冲他一乐,“好兄弟,苟富贵,勿相忘。”
她说完就出门去也,独留方沅一人愣在房里,好半天都没回过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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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一盏向来是个很会做决断的人,因此太子殿下甫一说完“我比任何人都需要您”,甚至不等褚晚龄主动提出加俸行赏之类的杂事,许一盏已经当机立断,拍案作结:“您早说啊!”
提前准备了小一千字草稿的太子殿下:“?”
太子的眼泪还在下巴上将掉未掉,从后宫妃嫔处偷师的争宠技巧、从帝王皇后处学来的笼络套路,一招都来不及使,许一盏已毫不留情地把方沅踢出战局。
于她而言,干一行爱一行,方沅当然是个好人,但绝不足以离间她和太子的关系——更何况方沅比她还家徒四壁。
褚晚龄委委屈屈地问:“您会认为学生小肚鸡肠吗?”
许一盏满目真诚地答:“臣就喜欢您有话直说。”
两人对视片刻,一拍即合,紧接着便连夜讨论起怎样处置无家可归的方沅。
顾太师备受恩宠,可当重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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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沅搬去顾府时,小太子的脸上喜气洋洋。
街上车水马龙,顾府的车马亦在其中。
顾长淮一边派人帮他心心念念的方公子收拾行李,一边按捺不住好奇地问:“殿下,东宫近来出了什么喜事?”
许一盏言笑晏晏,替他回答:“释莲长头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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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沅午后回过一趟许府,第一件事便是火冒三丈地抢了许一盏还没舍得下筷的排骨。
许一盏放下筷子,慢条斯理地啜了一口汤,听见方沅声嘶力竭的咆哮在她耳边炸响:“你凭什么自作主张?!”
原本一头雾水地被请离许府,方沅已忍气吞声地默许了,毕竟许府是许一盏的地盘,后者并没有义务留他长住。可等他搬去顾府,却见顾长淮兴冲冲地抱来一摞书册,要和他讨论怎样修改原先的变法条款。
再一追问,说是许一盏替他应下,说方探花志在朝野,一定肝脑涂地、义不容辞。
许一盏叹了一声,抬脚勾来一张凳子,方沅恨得牙痒,屁股却不由分说地落了座。
“我没文化,顾长淮都劝不动你,我肯定更劝不动。”
方沅磨着牙说:“那你还敢整我?”
“我是没文化,”许一盏冲他笑,顺便举起拳头,“但我拳头服人呀。”
方沅:“......”
小探花一时悲愤交加,又拿不准这家伙会不会真的一拳头落在自己身上,只好稍微收敛了态度,咬牙切齿地问:“许轻舟,你真不是人。”
许一盏笑眯眯地:“是也是也。”
方沅一拳打在棉花上,只要许一盏够不要脸,寻常的辱骂就都伤不到她。
方沅还想接着骂,许一盏却是话锋一转,抄起一根筷子敲敲碗沿,脆响打断了方沅的发言,继而是许一盏笑意温柔的嗓音:“但方公子误会我了。”
“哼,我不想听你狡辩。”
许一盏笑眼如月:“懂了,你是想直接打一架。”
方沅:“.........”
难怪顾长淮让他直接来找许一盏理论。
去他的理论,这厮根本就不是会讲道理的人!
许一盏心知这是轮到了自己的回合,便又一派和气地和他解释:“这是我的原话不假,但我说的不也是你的心声吗?”
“——‘吾为盛世而生’。方公子,你要的是盛世,可没限定是立刻实现的盛世。”许一盏笑靥若花,方沅却疑心自己是见到了一头张牙舞爪要他给点面子的猛虎,及猛虎身上盘踞着惺惺作态的蛇。
......他真的要把希望寄托在东宫这群人身上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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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夜风缓,褚晚龄从书案上抄起一张宣纸,其上洋洋洒洒地记满心得——那是他特意写下准备用以说服方沅的一些要点。
许一盏只赏了一眼,就看得头昏眼花,叫苦不迭。
褚晚龄哭笑不得地帮她按揉太阳穴,许一盏便捏着那页纸念念有词地死记硬背。
“一个鼎盛的时代绝非朝夕可成...需得数代人之前赴后继的努力......愚公移山尚言子子孙孙无穷匮也......”许一盏停了片刻,抬头问,“愚公是谁?”
褚晚龄一面给她按摩,一面解释:“愚公想移走门前的山,智叟笑他天真,他便说\'子子孙孙无穷匮也,而山不加增,何苦而不平?\'。后来天帝被他的诚心感动,令神明搬走了他想要挖平的山。”
“......好蠢。”许一盏仰着头,对上小太子漂亮的桃花眼,“神明会帮你们吗?”
褚晚龄道:“是我们。”
“是、是。——会帮我们吗?”
褚晚龄微微低头,借着烛火打量她白皙的脸和脖颈。许一盏自从身份坦白之后,为了避免被人抓住后发现是太子太傅,夜晚入宫就不再易容,因此他终于能将这张脸和自己的太傅彻底挂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