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沅愣了片刻,突然想起眼前人赫赫有名的枪法,不禁有些动心:“在哪?”
许一盏回以一笑:“不给你看。”
方沅:“......滚。”
许一盏轻巧地转回身去,负手将走未走,方沅竖耳听她动静,却听见对方轻轻地一踢地面,淡淡地与他说:“方沅,我不可能轻易告诉你我习武的路数,因为你并非我门徒,归根结底,只是个路人。若你学会了我的武功,出去招惹仇家,别人寻你不见,就会找到我跟前来,而善后会很麻烦。”
方沅身形微顿,侧眼望向她。而许一盏举步行远,只留了个稍稍挥手的背影,秋风卷起她飞扬的衣袂,单薄的白衣覆着她瘦削的肩膀,和挺直的脊背。
-
深夜的东宫一如既往,与不远不近的御书房各亮着烛火,一抹黑影掠过耸立的角楼,夜风也似地飘入东宫宫苑。
褚晚龄似有感应,写完一封奏折,忽然停笔起身,再俯身吹灭一盏烛,宫室登时昏暗大半。接着他便披上风氅,走至被宫人紧闭的窗边,他按上窗棂,窗外恰有一声轻笑。
黑衣人翻窗入内,抬起带笑的眼眸,褚晚龄稍稍松了口气,也对她笑:“太傅。”
许一盏轻巧落地,拉开遮脸的黑布:“夜闯禁宫是不是要挨板子?”
“没人敢的。”
许一盏挑眉望他一眼:“殿下好大的架子。”
今日褚晚龄走前轻挠了她掌心几下,许一盏便在那番对视中顿悟了对方的用意——不得不说,掌心痒,小太子刻意眨眼时那副几近夸张的眼睫也着实挠得人更痒。
褚晚龄道:“是学生邀您相见,父皇也会体谅......太傅请坐吧。”
许一盏自觉地找了把舒适的太师椅落座,翘起腿问:“殿下今晚见臣,若是因为方沅之事,臣已劝过他了,殿下再等几日,他会知道收敛。”
“......不是。”褚晚龄也在她身边落座,如平时一般自然而然地给她倒了一杯清茶,“学生是想解释...学生自己的想法。”
作者有话要说:①出自《曹刿论战》
☆、/该叫/
假如许一盏没有记错,这该是太子殿下第一次主动向她解释——此前大都是她用类似武力威慑的手段进行一定的暗示,从而获得太子殿下良心未泯的一点似真似假的好听话。
许一盏挑着眉梢,漫不经心地道:“只为这点事,明日行课不也可以?”
褚晚龄摇了摇头,双手将茶递给她,轻声说:“学生不想和太傅再有隔阂,任何事都可能迟则生变。”
“别这么说——您没有其他事瞒着臣了?”许一盏接过茶,似笑非笑地看他,“...不会吧,真有这么乖?”
褚晚龄显而易见地一怔,接着弯了眉眼,目光在她脸上停顿片刻,专注地道:“没有了。”
他的神情言辞都很真诚,不似作假,摇摆不定的烛光落在他微红的耳尖和潋滟的眸里。许一盏含笑看着,未置可否,只是抬腿勾来另一张太师椅,下巴微抬:“站着累,坐下聊。”
-
褚晚龄显然是和顾长淮聊过很多,才会找她来商议后续,毕竟小太子维持着两个东宫官岌岌可危的平衡,若是同时让他俩发言,许一盏多半不会发言——许太傅向来不喜城府深沉的人,褚晚龄一个例外已经是她权衡再三之后的格外恩赏了。
褚晚龄乖乖地落座,余光恰好瞟见太傅打量四下时飘飞的眼神,和她不经意半咬着杯沿的唇齿。许一盏忽然留意到他的目光,抬眉瞥来一眼,褚晚龄连忙低下头,故作镇静地开口:“今日在您府上,您提到了女学......”
许一盏应了一声:“随口问问而已啦。”
褚晚龄的神色却不如她这么轻松,小太子的双手搭在膝上,指腹不自觉地擦了几次衣料,他停了许久,问:“......倘若真的开设女学,您会以女儿身参加科举吗?”
“...嗯?”
“学生只是信口闲谈,其实开设女学一事,并非太师所说的那样...”
许一盏看向他,打断道:“做不到也没关系哦。”
褚晚龄:“......”
许一盏见他不言,又担心是自己直接否定的态度打击了小太子,便一本正经地安慰他:“连顾长淮都说很麻烦,您做不到也能理解。虽然方沅挺惨的,您年纪小,权力也不大,臣只想您开开心心的,这些烦心事就让顾长淮操心吧,谁操心谁短命。”
褚晚龄:“.........”
所以顾太师在场时太傅不喜多言,就是因为她这出口必踩太师的本能吗?
虽然情理之中地被体谅了,但也意料之外地被看轻了,褚晚龄心中一口气不上不下地卡着,扮柔弱这么多年,头一次生出点委屈的意思。
许一盏却看不出褚晚龄七上八下的心思,她只能看见小太子貌比天仙的脸,和小太子身上价值连城的金缕衣。
太子不出声,许一盏便自顾自地瞎想,神思又不合时宜地飞回许轻舟还在身边的那几年。她那穷得连座破草庐都靠侠客义士好友们捐赠的好师父,也曾望着她一身邻家姐们穿剩送给她的麻布旧衣出神。
-
许轻舟说,女孩子穿这么旧的裙子,他为人师表,多少有些过意不去。
许一盏舞罢长剑,扶腰站在一旁淘米:“那就把你那破剑当了,给我换身好的。”
许轻舟立马抱紧了他那把呵护备至的长生剑,嬉皮笑脸地说:“为师的意思是,你还是当男孩儿好,这样为师就不羞愧了。”
“?”许一盏淘米的手一顿,也嬉皮笑脸地回他,“然后跟你一样穷得没媳妇?”
许轻舟:“你再骂?”
许一盏一边淘米一边冷笑:“对面那窝山匪都刚抢了个压寨夫人呢。”
许轻舟没出声。
-
过了几天,对面盘踞多年的山匪被官兵剿了,听说是个热心路人带的路。
还听说路人穿白衣,长得像个娘们。
许轻舟去官府领了赏钱回来,见她又在淘米,还不忘炫耀:“只要为师也穿好点,会缺媳妇?”
“有病。”许一盏说,“我要是你,就把他家的压寨夫人也抢了。”
许轻舟翻个白眼:“你懂个屁,美色误人。”
-
时至今日,许一盏还是有点想骂,有病。
许一盏又有点想叹气。
她如今吃着皇粮,背靠太子,不说大富大贵,至少衣食无忧,大皖朝过半的官员见了她都得谄媚无比地弯腰行礼——可惜许轻舟的剑没保住,许轻舟的美人也没娶来。
这会儿她望见娇娇太子的脸和衣裳,又觉得许轻舟果然只会放屁。
且不论他长得有没有太子漂亮,好马配好鞍,人家太子穿得一身贵气,寸布寸金,不像许轻舟上山剿匪,一身破烂白衣服沾了泥都要心疼半天。
——太子殿下都没媳妇呢。
褚晚龄接连叫了她几声,太傅都不予回应,这会儿又直盯着他的衣裳发愣,褚晚龄顿觉悚然,唯恐是自己又熏多了香料,忙小心翼翼地问:“太傅,有何不妥?”
许一盏回过神来,真诚地问:“殿下怎么还不娶媳妇?”
褚晚龄:“??????”
小太子花容失色,难得结巴地问:“太、太傅何故......作此言?”
许一盏当然不理他,只是自问自答:“啊,您还小呢。”接着她又想起什么,复问,“娃娃亲也没有?”
褚晚龄:“......”
但凡许一盏还有半点正经意思,都能留意到太子殿下烧得通红的脸和无处安放的眼神,可她只是自顾自地道:“开设女学也好,该选才情美貌皆属上乘的女子才能匹配您,寻常贵女还是不够。”
褚晚龄撇开眼神,轻声说:“学生没有这些心思,况且太子妃的人选......父皇和母后应该已有主意了。”
许一盏的目光又落回他身上,多了些怜悯的意思:“那您记得提醒他们,要选个娇弱的,不然您这身板压不住。”
褚晚龄:“.........”
不知为何,每次想要和太傅说正事,都会被带去脱离正轨的诡异方向。
褚晚龄也有点想叹气,但许一盏还看着他,眼里带笑,褚晚龄便不想现出疲态,硬压着心跳故作冷静。
-
他从前不会这样。
他最会在朝臣争论时装作倦怠,垂着眼睑,却竖起耳朵,一边佯作无才,一边强演厚德。这样才能让众臣皆知,大皖朝的太子是个将废不废的鸡肋,拎不动弓剑、看不进四书,无功无过地混着日子,和他野心勃勃的父皇截然相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