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府军队的官员上来盘问他们,没有想到S城还有这么强硬不畏恐吓的外国人。他亮出官印的证件和传教士的身份,故意强调有秘密口信带回地方教廷,决不能延误。他知道,这样一来即便不能让他们对他肃然起敬,也会引得他们对他肩负的那个子虚乌有的秘密教义好奇,至少也得以分散他们的注意力,使他战战兢兢不成熟的谎言好继续生存下去。他们来回把玩了一遍他的证件,看不出破绽,加上他高大,面色因紧张而又显阴郁,他们知道他不便有意刁难,只得放行。他伸手向他们讨回许可,刚要接过来,军官却猛得把手抽回去。他们把目光落向了小雅。
领头的傲慢男人问他:“你说你是传教士,急着带信回意大利去,和她又有什么关系?”
他说出先前那个想过无数次的理由,且先在使馆里演练过一回,一字一句,不紧不慢,真挚但不卑贱,理应完美无憾。但他一看到他们的目光,就知道他们要的根本不是借口,再天衣无缝,在他们眼里也是一纸玩笑。他们若是认定他和小雅是理应被玩弄的,他再顽抗,恫吓,欺骗或是以牙还牙都没有用。那军官看着他们笑,嘴角的弧度是刺骨的嘲讽。他问:“这也是你们使馆答应的理由了?”
他愣了好半天才反应出对方揶揄的口气,恼羞成怒,刚要反驳,却觉得小雅在暗暗拽住他,轻微但坚定,他好歹强忍住发作,军官又冷冷地说:“无论如何,在你真正回到你的国家之前,所处的仍是民国,姑且说你们是逃难也不过分。即便使馆再有权势,你们也得听从民国政府。S城已下令,凡是国人一律不允许出海,不管有怎样冠冕堂皇的理由,也不像你们,一有危难,就抛家弃国。民国不会容忍任何叛逃的行为。”
他说,你们可悲地不原谅别人的过错。经上说,苛酷狭隘的人,将来也必遭千夫所指。
那军官说:“你不愧对你传教士的本职,道理讲得熟练,只可惜来错了地方。”
他急,但她是被主挑选肩负了预言的人。
那人神色凝住,很是不可置信的模样。他虽然因为自己失控地吐露真相而一时地恐惧且不敢去想象后果,却也暗地恍惚地期望能借此压制住对方的玩世不恭。他们缄默地对峙了片刻,那军官忽然抬了抬手,又放下,说:“若是这样,不如叫你们的救世主自己来完成这个责任的好。”
他一惊,刚要冲上去辩解,军官的脸色却立刻阴沉下来,变得异常暴戾。他强行命令手下分开他们,把小雅押到一边带去难民群里去。她发出受惊动物般的尖叫,拼命扭动,手指绞进他的衣袖里,指甲撕开了粗糙的麻布。两个人蛮横地揽住她的腰,生硬地把她从他身旁剥离开,无论她怎样拼死反抗,仍是令人心酸的徒劳。他悲怆地大吼,双手却也被人牢牢锁在背后,动弹不得。周围人一阵汹涌的哭号和吵闹卷去了她要讲给他听的话。像是时间的闸被拧小,流速放慢。每一次挣扎都变得清晰得疼痛,空气也被抽干,他从一片模糊的灰蓝色背景里陡然看清她明亮而平静的脸,在无声地哭泣,唇的开阖吐出的音节直接就在胸腔里听到。她对他说,带—我—走。她终究是个孩子,会恐惧会撒娇也会贪生。他痛苦地闭上眼,现世上的一切不分光阴时间地在脑海里潮水般地涌上来,他的山村,礼拜堂,邢太太的脸,死去的同伴……它们全都依赖着他才得以存在下去,他承受不了这么多,他肩上繁重的使命责任一面在支持他一面在摧垮他。最尤其的是十六岁少女外表下深不可测又善变而他却永远看不透的小雅!他像是被瞬间扼住了喉咙,刚要挣扎,下一秒险些溺死他的水流又全都利落不着痕迹地褪了下去,唯独他被洗刷得光溜溜地愤怒羞赧和恍然若失。他如同在一片废墟里点火,有种自甘堕落的赌气和狂乱,浑身被烧着似的焦灼,血流加快,耳朵里轰然作响。一挫身,挣脱之后,手指怎样扣拢,也不过一念之差。子弹出膛时擦暖了他的周身,在挟持小雅的一人额上开出斑斓的烟火,一地血和支离破碎的金属。他猛得拉过她,把人群和所有的可能和将来统统推开,一路狂奔。
小雅说:“Giuseppe,那艘船,我们会赶不上……”
他没有听见,耳边只有呼啸的风声,撕裂了她微弱的警告。他们轰轰烈烈地往前跑,直到港口一个隐秘的角落。他拉着她躲进货仓背后大片的阴影里。像是为他们开放的桃花源,莫名里的宿命意味,一切喧哗混乱被关在外面。他瘫倒在地,大口地喘息,觉得自己处在一个半是冰冷的深渊,半是灼烈的火焰的边沿上。他被这两股力量摇曳,徘徊到自己都厌倦了,身上这种激烈的冲突交锋让他不堪忍受。他祈求万能的主再次伸手拯救他,且明确地知道在那之前他必须做的事。他伸手去摸腰上的皮鞭。
我主仁慈,我的原罪不可赦免,但因你的指引,仍努力寻求忏悔的路,力挽狂澜,求你宽恕。
第一鞭下去,他挥得极重。鞭梢如动物尖利的喙,撕开他的衣衫皮肉,因为身体里未平的混沌和焦躁,他知道自己还不够平静镇定,不足以准备好接受试炼,禁不住疼痛而轻微地呻吟,血滚烫地划过他冰冷苍白的皮肤。蓦地听见她说:“Giuseppe,主又命你非要现在这么做不可吗?”
他一惊,抬眼时看见小雅盯紧自己,神色是空前的讽刺和蔑视。他才记起她会目睹整个过程,但顾不得内疚和掩饰。她虽单薄,却冷眼看他跪在地上,俨然女王一般,他只是她的奴仆。她脸上大团戏谑的乌云下一时压制住是她更强大可怕的撕开表象一直刺到真相最后毁掉一切的能力。她用命令的口吻说:“告诉我,Giuseppe,你又犯了什么不可饶恕的罪?”
暴力。他的声音里搀了血和泪的凄厉,你看不到吗?我犯了和我一直抵御和厌恶的人同样的罪,我和他们没有分别,还有什么资格怜悯和救赎?
“只为了你可笑的信仰的禁令,你也要舍弃我们这样拼命维系的预言和生路?”
我现在必须忏悔,这是我们唯一得救的办法。
“就连那些仰赖期盼着你的人也无法打动你?我妈妈,神父,礼拜堂里的所有人……”
你怎么还不懂?主赋予我们这个预言,是为了让我们在逃离炼狱的一路上竭力苦修忏悔,以全身心的虔诚和洁净达到完成预言的尽头。若我们有任何一点的不忠或污浊,即便走到了最后,主也不会送我们去的。他必会惩罚我们,降下浩劫,远远胜过这浮世上的炼狱。无论我们之前怎样拼死,也都是徒劳了!
她被他困兽般的狂怒怔住,不语片刻,再抬头时泪水已不能自已地滑落下来。她咬着牙,目光冷得像利刃。她说:“Giuseppe,我才知道,你其实是愚蠢,根本不值得我怜悯。你为你恪守的教义,可以压抑你的一切感情,自我轻贱,麻木刻板,甚至不敢承认你喜欢我,也不敢直面我对你的情意……但就是如此,你还是死心塌地,觉得分外满足,只要有信条,凡是都顺理成章,不顾它们原本有多么苍白软弱。你信仰的主就是个天大的谎话阴谋。他伪善,专制,残暴,你却还心甘情愿地仰慕着他!你让我看清了这门信仰的恶,我为此痛恨它,也看不起你!”
住口!他咆哮,你可以任意辱骂我,诽谤,污蔑,蛊惑,编造骗局,但是你不可亵渎主和他的教义!这就是罪不可赦,你根本不知道信仰对我意味这什么,你不知道!是你狭隘,嫉妒,让你堕落到罪的深渊里。你要跪下来求主原谅!
“原谅,”她凄厉地仰头大笑,“我早就不原谅任何人了,连我自己。我是不知道信仰怎么支撑着你到如今,但我也不想知道。我倒要看看,你会不会为了你神圣的宗教来惩罚我这个罪人。若你真的纯洁又忠诚,为什么不开枪打死我,否则你和你的主就是连浮世上最卑贱最微小的灰尘也不如!”
你住口!
他踉踉跄跄地站起来,左手从衣袖里抽出枪,扣下了扳机。
若是许多年以后,他回想起那一刻,还会清楚地记得那一声响怎样的震耳欲聋,她残破的身体悲壮的美,眼里炽热明亮的光暗淡下去,抚平了一时的疯狂暴怒,真正深藏的悲悯和心碎才大片地浮上来。空气里的血怎样地溅开,夕阳下的黑色鸟群为此惊得四下飞起,像挽歌的谱上高高低低的音符。许多年的光阴,他看到这光景鲜活地凝固着,抹也抹不掉颜色,一伸手却又碰不到,浓雾一般的幻觉,却又悄然留下深且旧的划痕,证明他也曾悲欢离合过,凝定在时间里,变成了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