炼狱记(8)

作者:维也纳的猫 阅读记录 TXT下载

即便如此,她提出渴望时,声音依然谦卑地软。

他像是又被她拉回了那日,傍晚时仅仅是停留在那城的港口沉默地看风景的光阴,他们却如从盛大舞会上下来的人一样恋恋不舍,余韵盎然。只是眼下,S城的港口大得空落,一片荒芜。残阳血红地铺满他们身后,黑色的海鸟群凄厉地滑过去,平行地落向地平线的后面。小雅径自走在前面,轻巧地跃上悬挂着的废弃的粗大缆绳,坐在上面不经地晃动身体,一幅绝妙的事不关己的漠然。他还觉得踌躇,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场非要用暗示的别别扭扭的和解。但她却先了开口。她说:“Giuseppe,你从港口来到民国,又从这里回去,你是否会觉得这是一个轮回并且它即将圆满?”

“我妈妈相信轮回,且信得很深,从来都是用轮回向我解释预言。为此我也一直在想,我妈妈用她自己换来的到底是什么。我和你原本是各自完满的两个人,命运错得很开,没有我妈妈我们只是陌路人。但却因为她,我们有了某一点的相互触碰,而后越叠部分越多,直到这面积足够大。我妈妈所换来的,就是一把断开我们各自命运的剪,然后把我们有缺口的地方拧成一股往下织。这就是为什么现在我们在一起。我终于看出来,在主的炼狱的预言里,我妈妈隐蔽地写了她自己的预言。”

他失神地看着她,说,我不能懂。

“你会的,总有一天你会的。”

小雅说:“现在我比任何时候都想要完成这个预言,因为它跟我妈妈的死有关联。”

她忽然抚面抽泣起来,瘦削的肩颈枯叶似的颤抖。他迟疑了一下,还是伸手揽过她,尽量放温柔声音,在她耳边呢喃着安抚她的话。他说,诚心听主教诲,严格照此去做并时刻反省,主会知道你的祷告,而后垂怜于你。

她努力克制着才收敛起她的痉挛,抬眼看着他,眼泪依旧不住地往下落。她又抽噎着微笑一下,说:“告诉我主要你自我惩罚的理由。”

他沉重地说,私欲,贪婪,放纵和骄淫堕落。

她拧了眉,神色是难以置信又带些许天真。她说:“我看不出你的罪,任何一项都是。”

罪责只有自己看得到,还有主。

“因此他告诉你要用自我鞭打的方式去赎掉它们。”她叹,“这一路寻求乱世中的生机,本是我们忏悔的方法。困苦饥渴,难道还不足以让我们得到救赎,为什么又添这种强迫自己肉体疼痛的方式。若我们无法选择赎罪的方式,一味承受下去直到被压垮,都不可呻吟一声,又有多少人会信服这样的旨意?”

他说,那是你虔诚不足,为此无法忍受试炼,全心信主的人不会因为这一点苦难畏缩胆怯,他们是宽容的。

“宽容得忍气吞声是么,”她忽然一冷,声音都变得青涩,“Giuseppe,我敬佩你永远不动摇的信仰,但我不是,我只想早日完成这个预言,让我妈妈瞑目。我承认我是自私狭隘的,这大概就是主要惩罚我的原因。我不奢求他的恩赐,只求一切尽早结束。你要知道,若我难以承受,我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会完全空白无措,无所适从……”

那只有忍耐。为了你妈妈和她遵从的一切,也就是主的预言,忍到一切好转、重生,你所说的轮回重新开始。

话一出口,他就为自己的逼人语气后悔不已。他不是不再心悸她的老成和悲观,只是不知为什么头一回无畏而冲动地要去顶撞她,像孩子似的心态,非要看看一种错误的极端后果。小雅冷冷地看了他片刻,又垂下头去,刘海疲倦地在鼻梁上投下浓而乱的阴影,遮了她的半张脸。画上人的面庞下看过几世的心,他就是把呼吸心跳都一齐交给了她,也不知道下一秒她又会怎样来慑服他。良久他才听到她无奈又怜悯地轻笑一声,说:“但愿,Giuseppe,我可以看到那一天,和你。”

他一下子彻底不知道是该悲还是该喜。

第三日中午,他们终于听说那艘开往意大利的船沿着东海岸线行驶下来,傍晚时分在S城港口停靠。

小雅说:“Giuseppe,我有预感,我们不会这么轻易地就逃离的。这其中必还有一劫,我为此担忧。”

但他为她的预感的焦虑未能掩盖住返乡的愉快,有点儿孩子气的忘乎所以。她坐在房间的角落里,锁着眉,脸上有沉沉的阴影,只是看着他来来回回忙着打点,一遍一遍,感谢主的眷顾和庇佑,和他蓬勃的热情相比,衬出他可笑的幼稚。并非她有心,只是她有这种悲剧式的能力,无声但强大,霸道地渗染进别人的情绪里。他觉得像是被什么堵住了胸口,停下手里的事,几度抬眼,撞上她欲言又止的隐忍神色,刚想劝她开口,她又假装无视地看向别处。他虽然隐隐觉得愧疚,但也无可奈何。

就这样熬到又一个黄昏。

他们从小雅房间的窗口看夕阳和鸟群,港口的方向传来逐渐清晰的喧闹声,帆的影如同大团铅色的云,平缓地沿着海平面滑过来。她攒住他的手,浑身颤抖。他明白她不是兴奋,而是极度的恐惧,但对此他没有丝毫的办法可以安抚她。为了缓解,他用命令的口吻催她下楼去。他说,预言即将完满,你不该在此犹豫不前。

“不,Giuseppe,”她低声说,同时抓紧他,眼里的恐慌越发显露,“预言成真的前一刻才是最危险的,现在我们就处在这个漩涡的边沿。我没有理由不害怕。”

他给她吻了十字架,说,你要坚信,主会拯救我们。而后拉着她出了门。

他们沿着旅店往港口方向的街道,一路上不安和亢奋的情绪越来越浓,难舍难分。三天前走过的同样的路,光景一成不变,他却觉得漫长而沉重,因为预言的神圣,变得庄重且异质,压得他透不过气。远远地就看到港口聚满了人,他也不免担忧。有了之前的种种,他不愿再向任何人透露他和小雅的关系,也懒得再装腔作势,更多恐吓的也不过是自己。但是眼下正是预言即将完满的时候,他不能耽搁,只能咬牙迎上去。那艘并不宏大瑰丽的船旧得不成形,却也专制得不容他挑剔,仅是孤注一掷。他的一筋一骨都在紧绷,而小雅贴在他的身侧,面色惨白,整个人都失了血色。他感觉得到她是几近崩溃,无奈时间却不允许他停下来想办法宽慰她。他只能握紧她的手,像是搀着一个被蒙住眼睛走钢索的人,借着肌肤上的一点余温去引导她。若她不愿自己直面,他也期望她可以相信他和他恪守的信仰。

稍走近一点他们才知道,阻塞在他们前面的是城里的穷困难民和借势暴动的强权组织,受当地政府的唆使,正赶上他们异邦人的返乡队伍登船掀起混乱,期望能趁此对一向势不两立的使馆挑明关系,从此由假意的臣服而彻底名正言顺地抗衡。即使有政府军队在现场维护秩序,也不过是装装样子,高声斥责,却也难抑一点儿幸灾乐祸的意思。使馆里本来大多数人都不主战,只求平平安安地返回故土,继续过安稳日子。又逢时局动荡,一场屠杀迫在眉睫,体面富贵自然都顾不上,只想尽早逃离这是非之地。慌乱里的狼狈丑陋,成了被仇恨强占了善意的暴民手中的把柄,欺诈弱势反而是种得逞的快意。他看到不少和他同样境况的意大利人徒劳地站在码头上,因为都无法靠近登船,只是咒骂悲叹或者祷告。他不由怜悯起他们来,理应走过去和他们呆在一起,求主安抚他们,赐他们福音,但他咬咬牙扭过去,眼泪被硬生生咽下去。他私下乞求他的兄弟姐妹能原谅他的背叛。

他弓起身子将小雅拢进他的长袍,手臂撑起,鸟翼似的,带着一种父性的威严和忘我拼死支出一个能安全容纳她的空间来。他们周身,满是因为嫉妒,贪婪,茫然和恐惧而扭曲变形的脸孔,饱受炼狱大火煎熬,衣衫被扯烂,形销如骨,眼眶深陷下去,面色死灰。肮脏,贫瘠,一种无处逢生的绝望,演化城可怕的饥渴,凡是周身能摄取的,无论他们能不能给予或者消化,只是不断所要。光阴,青春,荣华和繁盛,像童话里的女妖,因为强烈的据为己有而显得森然。他不禁一阵冷战,预言之外的部分他还没有准备好立刻面对,只有也缩紧自己,躲避的同时企图也能保护小雅。但他们的触角还是不断抚过她的身体,一点一点从他手里夺取她,吸食她。他终于忍不下去,低低咆哮一声,猛抽出他掩在袖子里的枪,如刹那间的一道电光,劈开人流。他举枪的胳膊颤抖着,簧片绞动的声音细小而尖利,直冲他的耳膜,扣住扳机的手指痉挛地抽搐着蠢蠢欲动。他冷眼看着人群骚动惊叫着给他们让出道路来,才重新带小雅起步,枪支不动声色地收回,才敢稍松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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