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儿就是个临时住所,没空收拾,你随便找个地儿歇会儿,我去叫人送几个下酒菜来。”梁皓一想到季宵面对着他时那张明显冷下来的脸,心里就堵得慌,把人领进屋,不怎么客气地交代了一通,就又出去了,季宵倒也不在意,兀自在他屋中溜达起来。
梁皓安排好酒菜往回走的路上,忽然想起来他费尽心思弄来的那把扇子还在留在屋里,匆匆忙忙往回赶,却还是晚了,他进门的时候,季宵正拿着扇子仔细端详着。
季宵见他进了门,缓缓抬起眼睑,道:“梁将军,这扇子好生眼熟。”
梁皓三步并两步走到季宵跟前,飞快地从他手中抽出扇子,故作冷静地说:“扇子么,不都长一个样?下酒菜马上送到,快别看了,过来坐下喝酒。”
梁将军这辈子没这么心虚过,以至于抽走扇子的动作太急,刚拿回手上,就听到扇骨断裂的声音。他一边领着季宵往桌边走一边心疼地看了看宝贝扇子,最边上一根扇骨裂了,扇面也破开一个口子。
梁皓万分痛惜地将扇子揣回前襟,他打小就不拘小节,匀在物件上的耐心非常有限,平常用的物什损耗极快,也未曾在意过,反正不能用了还能换新的,小时候和大家一起念书的时候,他的书明明翻得最少,却总是破得最快。所以,他的私人物品大多都处于破破烂烂的状态,唯独这么一把扇子。
他把扇子带在身边好几个月,还与从温初月手里要过来时一模一样,一点灰尘都没舍得沾。
季宵看着梁皓似有些落寞的背影,心里亦有些不是滋味,温声道:“我再……”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一阵叩门声打断了,梁皓匆忙去开了门,一个小厮进来把酒菜摆上了桌,季宵看了一眼,菜色花样不多,却都是他爱吃的菜。
季宵小时候瘦小是有原因的,他有一个无药可救的缺点——挑食,谁都没给他掰过来,姜蒜醋不吃,生冷不吃,带一丁点儿肥的肉也不吃,通常一大桌子菜上来,他能伸筷子的菜也就那么几样。
而眼前这一桌子菜,正好满足了他那些苛刻的要求。
季宵替两人斟上酒,轻笑道:“这么多年了,你还记得我吃菜的偏好。”
季宵对梁皓冷淡时梁皓觉得憋屈,这会儿人家肯对他笑了,又觉得怪难为情,磨磨蹭蹭地坐下来,道:“当然了,人家厨子都说从没见过这么难伺候的客官,还以为是要做给哪家千金小姐呢,放心吃吧,大部分菜都是我看着他做的,里边没有你不吃的东西。这世上能把你伺候好的,估计也只有本将军了,毕竟像我这么心细如发的人再难找到第二个了。”
梁皓说完之后满不在乎地抿了一口酒,本想让季宵借机怼他两句缓和下气氛,季宵却没有配合,只是默默地吃了一口菜,轻声回道:“嗯,是啊。”
梁皓:“……”
这下季宵也察觉到两人的气氛有些尴尬了,还是梁皓及时转移话题:“那什么,你来找我有什么事吗?”
闻言,季宵当即放下酒杯,沉下脸来,正色道:“梁皓,文峡口剿匪的事你没向上面报备过吧,擅动兵马可是重罪。”
这是当然,梁瀚回营的事都是到地儿才随便找了个借口,写了封不甚诚心的折子递了上去,军中的调度他自然不会一一上报,一来兵部有自己人顶着,二来上头也懒得管军中这些破事。
梁皓满不在乎地夹了一筷子菜,道:“当然没报,即便报了也是放在案头积灰,镇南军一向是如此行事的,你瞎操什么心。”
季宵:“私自调动兵马的罪可大可小,现在是敏感时期,若是被有心人拿来大做文章,你梁家怕是要退出镇南军了。这还算是轻的,方申大哥在朝中本来就没什么势力,对谁都是一张臭脸,只有一个兵部尚书替他说话,若是被安上叛国的罪名,怕是有十张嘴也说不清,甚至有可能……”
后面那个词太过残忍,季宵没忍心说出口。
其实季宵的担心也不无道理,朝中局势梁皓也清楚一二,他们老梁家代代出武将,是一脉相承的硬骨头,不会巴结奉承玩弄权术,在朝中无依无靠惯了,一直没什么存在感,是梁瀚带着镇南军一战成名才突然有了点名气。可有了名气之后,难免会落人口实,他那直性子不知道冒犯过多少人,原先是个小角色的时候,权臣们会觉得与他计较有失身份,可他突然就成了百姓口中的“大英雄”,皇帝眼中的红人,总会有人记起来他曾经得罪过自己。
所以,不管他为家国做出了多大的贡献,总有些狭隘小人等着他犯错,届时自己好踩上一脚,让他们梁家永远翻不得身。
梁瀚常年驻守边境,每年回京不过年关的几日,天天在那山高皇帝远的地方,有什么动作朝中也不知道,要抓他的破绽难度太大,所以梁瀚才敢制定进入敌境抢夺资源的战术。
而另一边,龙武营伤亡惨重,为了调养生息,就驻扎在渝州,有什么风吹草动很容易就能掌握到,龙武将军梁皓又是梁瀚的亲表弟,挂着镇南统帅头号亲信的名头,抓住他的把柄就相当于抓住了梁瀚的小辫子,若有人想针对梁瀚,梁皓将是第一个突破口。
梁皓可没有闲得没事通知季宵自己去剿匪了,季宵既然出现在这里,就说明他私动兵马的事情已经暴露了。眼下朝中大皇子一党独大,老梁家可是从上到下都得罪过赵岐,他清理完了自家人,该解决手握兵权的梁家了。
这事儿梁皓办得的确有欠考虑,不过文峡口剿匪闹出那么大的动静,即便想瞒也瞒不住,他稍稍往深处一设想,就觉得这事儿棘手得紧,也难怪季宵会放下两人的芥蒂来提点他了——他那小妹还在霁武营呢,梁家若是没了,难保不会受到牵连。
梁将军见多识广,自有一种临危不乱的气度,沉吟片刻,幽幽道:“别担心,天塌下来有我们老梁家盯着,我保证不会让寒霜妹妹受到一点儿牵连,不聊这些不开心的事了,我俩好不容易聚一次,来来来,吃菜。”
季宵抬眼看着他,凉凉地说:“梁皓,你以为我今天过来跟你说这些话,是怕寒霜受到牵连吗?”
梁皓倏然愣住了:“难道不是吗?”
第45章 我见犹怜(2)
在情感这方面,梁皓的脑内结构基本上是一条直路,不带一点儿弯。小时候季宵粘他,知道季宵喜欢和他玩,后来和季宵闹得不愉快了,便认为季宵是因为妹妹季凝的事讨厌他了,他屁颠屁颠跑去解释,季宵却没给过一次好脸色,就觉得季宵厌恶他已经到了一定的程度,两人的关系怎样都无可挽回了。
他想破脑袋也想不出其中还有一个人九转千回的思慕。
梁皓的脾气也没那么好,过往情分往心底压,季宵对他没好脸色,他也没几句好话。只是那区区“过往情分”竟然比他想象得还要厚重,在看到季宵亲笔题字的扇子时汩汩地往外冒,只是看了一眼扇子,他脑中就走马灯似的掠过两人纯真静好的少年时光,难以自持。
所以,厌恶自己的季宵肯“纡尊降贵”地来告诫他,他理所应当地认为那人全是为了自家小妹。
梁皓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实话实说季宵也要发脾气,眼眶都红了,眸中含着一层水光,像是随时都能凝成眼泪滴下来。
于是,就看了季宵一眼的功夫,千军万马伫立在前也能镇定自若的梁将军彻底乱了,全然不知所措,他就那么呆呆地看着季宵的脸,犹犹豫豫地把手伸到近前,准备随时替他抚掉泪痕。
他明明还没怎么喝,却觉得自己有些醉了,不然为什么会突然觉得季宵此时的模样无可救药地惹人怜爱。
季宵到底没掉下一滴眼泪来,他只是冷冷地拍开梁皓的手,道:“梁将军,我要说的话已经说完了,该告辞了。季某的扇子做工拙劣,配不上您尊贵的身份,还请您把扇子还给我。”
季宵对他的称呼从“方文哥”降级成“梁皓”,这回却连名字都不愿意叫了。
梁皓知道季宵对自己的厌恶又提了一个档,他心里明白这个时候应该乖乖把扇子还给季宵,然后态度诚恳地道个歉,死皮赖脸地把他留下吃饭,几杯黄汤下肚,待气氛缓和了之后,再嬉皮笑脸地打趣几句,这么一套下来,才不至于让事态更加严重,他心里憋着的一些话清醒的时候不好说,说不定还能借着酒劲说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