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乞儿舒了一口气,神色放松下来,又恢复了满眼期待的模样:“好。”
“你有没有名字?”燕檀抬头问他,随即笑眯眯地补充道,“我叫谈宴。你应当也瞧出来了,我是个中原人。待过几天我张罗完咱们的铺子,我教你写这两个汉文。”
街边红叶被晚风簌簌吹拂,落在两人的发上肩上,一阵静谧后,燕檀听到身边人开口,声音略微低沉:“安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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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檀站在成衣店中,被琳琅满目的织品惊呆了。此刻她不得不承认自己是个没有见识还异常贫穷的公主。
店主殷勤地向她介绍匈奴国的毛布衣、安息国的毡帽,还有中原来的华贵彩饰丝绸。而燕檀捏了捏自己的金币袋子,将目光转向了一旁的棉布衣裳。
在她背后十步,安归站在成衣店外等她。
他右侧有一道黑影忽的闪进了成衣店的巷子里。安归纹丝未动,只是周身温顺无害的气质在一瞬间消失,碧色眸子微微眯起,变得危险而狡猾。
待到用余光确定了来人的身份,他便收敛了杀意,并拢食指与中指,藏在衣袖之下,微微向后挥了挥。那道黑影便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而做这一切的时候,他都没有扭过头去。
成衣店的老板正对着他,只觉得那个等在门外脏兮兮的小乞儿有那么一瞬间眼神变得锐利。
但待他仔细去看,又重新撞入一双无辜而充满单纯期待的碧色眼眸之中。
老板厌恶地转过脸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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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到燕檀选好新衣、从成衣店中走出时,已过了戌时。
楼兰国一向并无宵禁,但此刻天色甚晚,街上已没什么人。道路两旁的千家灯火也渐次熄灭。
一弯新月悬在夜幕,清辉遍洒,楼兰城的街道房屋和城外远处举目可望的沙地皆被笼在一层银白的薄纱之下。
安归乖乖地等在原地,见燕檀捧着一全套的新衣服出来,神色登时有些不安,垂下头盯着自己的鞋尖,手指下意识地摩挲着残破的衣角。
燕檀抓过他的手,将一身朴素褐袍和靴子交到他手中,一双眼睛映出月华,显得更为明亮动人:“不过是一件褐袍和一双靴子而已,你不必觉得有什么负担。”
在赵国,家中并不富裕的普通百姓日常穿着就是如此,花不了几文钱便能置办出一身。
因此燕檀不觉得这是多大的恩惠,现下反应过来,反倒有几分赧然,自己的确是落魄了,竟然将赠送这一身不起眼的衣裳说得如此豪气干云。
她想到这一层,便不再说话,窘迫地转身捧着自己的新衣走在安归身侧。
燕檀未曾注意到,身侧的异域少年伸出手指摩挲了一下怀里的那身衣裳,然后露出饶有兴致的微笑。
这一身衣袍布料粗硬硌手,同他平日里所穿的那些由西域各国贡品所裁成的衣裳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不过,倒也特别。
第八章 身世 “年幼的时候父母把我卖……
天色甚晚,燕檀只得暂且在客栈订了两间房住下,然后把浑身灰扑扑、脏兮兮的安归塞进了客栈后的浴园。
做完这一切,她换上新衣裳,坐在自己的房间里把自己原本衣裙上沾有血迹的地方裁剪掉,就着烛火烧成灰烬,而后将衣服裁成碎布条。
她在和亲路上所穿着的衣裙皆是赵国公主参加典礼的服饰,由尚衣局专门裁制,别有用心之人可能会瞧得出这衣服的来历,为她带来危险。
这身衣裙是她作为华阳公主的最后痕迹。她的其他行李衣裳都被使团带走,现在埋在了黄沙之中。
而曾亲眼见过她容貌的人,此刻不是葬身于大漠之中,便是以为她已经死了,又或是以为她在回金京的路上。
无人知晓她此刻会藏匿于楼兰城中,除了那名曾在龙勒驿外假冒驿丞提醒她离开的异族青年。
燕檀无意识地盯着桌上的烛火出神。她回想起青年的模样与种种行为,直觉他并非自己的敌人,否则当时,他要自己的命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她将布条小心收起,把手中的剪子放进针线筐中,准备送还给店家,端着针线筐打开自己的房间门,被门前站着的少年吓了一跳。
少年有一头耀眼的金发,由于方才沐浴过,此刻还湿漉漉地贴在鬓边,发梢微卷,滴下的水珠落在脖颈上,又滑落到衣衫没有遮住的锁骨处。
燕檀一愣,本想问他是何人,但视线触及他那身朴素褐袍,立即明白过来,他便是方才脏兮兮的小乞儿。
燕檀惊得瞪大了双眼。
眼前这鼻梁高挺、皮肤白皙的俊美少年看上去与那个小乞儿哪里还有什么相似之处?
在此之前,他的长发脏污纠结,满面灰尘泥土,几乎挡住了那双澄澈的琉璃色眼睛还有那张过分美貌的脸,不起眼极了。
安归站在那里,温顺地瞧着燕檀,抿了抿嘴唇。
燕檀定睛瞧了他片刻,直瞧到他的脸上微微泛红,才问道:“安归?”
面前金发碧眼的少年眯起眼睛笑着应了一声:“嗯。”
他上前一步,两个人之间的距离倏尔近了,燕檀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听到他说道:“我的房间钥匙在你这里。担心你睡下了,我就犹豫着没有敲门。”
眼见着面前的小公主明显有些怔忪地从袖中摸出钥匙递过来,安归压下嘴角向上翘的冲动,目送她端着针线筐下了楼,脑袋发晕地往后厨转去。
看来,他的上一副伪装很成功~
不知道日后若是她知道了他究竟是谁,又会是怎样一副表情。这样想着,安归踏入自己房间,点燃桌上那盏朴素的灯,独自在桌边坐了下来。
蜡烛的火光随着吹进室内的微风跳跃着,在墙上映出了另一个人的影子。
“匈奴公主使团已经从右谷蠡王庭出发,大约两个月便可到达楼兰城。”
影子开口,声线压得格外低,若是不仔细听,便会以为是夜里的一阵风声。安归悠然地伸手取过盘中的茶盏。
赵国上下恐怕都不知晓,楼兰大王子在遣使向赵国求娶公主之外,亦向匈奴求了婚。
这本也没什么,楼兰向来处于两国之间的平衡地带,元孟并非第一个这样做的楼兰王室。哪怕是赵国得知此消息,仍然会将自己的公主嫁到楼兰来。
只是,如今华阳公主意外遇刺,却让局势变得十分微妙。
安归替自己沏了一杯茶,将茶盏捏在指尖转了转,不以为然道:
“哦,想必在这两个月之内,华阳公主身死的消息便会传遍西域与赵国。届时楼兰便与赵国势同水火,王廷里那些匈奴派要借机搅弄是非了。”
影子顿了顿,继续道:“眼下匈奴仍向殿下示好,却同意了大王子的求婚。”
安归碧色的眸子微微眯了起来。
烛火晃动,那影子脊背一寒,不由得向暗处缩了缩,却听到那背对着他坐在桌边饮茶的少年含着笑意说道:“王兄与我乃是同根生,谁与匈奴交好又有什么区别?”
一阵轻微的敲门声响起,那影子瞬间隐没于黑暗之中。
安归收敛起脸上意味深长的神色,一双碧眸恢复纯真无害的模样:“谁?”
“你歇下了吗,安归?”燕檀在门外问道,“我向店家要了些药酒送给你,若是没睡的话,替我开一下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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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清晨,粗略用过早饭,燕檀带着安归一同渡河前往楼兰城城西。
孔雀河自西北向东南穿楼兰城而过,将城池一分为二。河东为王宫、佛寺和贵族住地,河西则是官署、市集、平民住宅、贫民窟和良田。
在这座四方城池的西南一隅则是一片异国商人聚居之地。从西方的大月氏、安息、大宛、粟特等国来的商人要前往中原,则必须经过楼兰。
此处开设客舍专供那些长途跋涉而来的商人暂时歇息逗留,也有频繁往来东西两处的商人索性在这里置办了宅院。
燕檀在这里租到了一间价格合适的两进小院。
此地距离官署尚且有段距离,平日里更是各国各族人混杂,楼兰并不方便管辖,因此住在这里可以免去许多应付盘查的麻烦,于她而言也再合适不过。
租好住处,她留下少许用于购买制香材料的金币,就将剩下的钱全用于进购时下西域较为珍贵有名的香料,用于临街售卖,借以扮作寻常的香料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