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中香(10)

作者:花間酒/花间酒 阅读记录 TXT下载

安归将货物接来安放在外院后,已是傍晚时分。燕檀点燃蜡烛,引着他进了内院,院中有一套石桌石凳。

燕檀端上两碗粗糙的粟饭和一碗酱菜,坐下来,拾起筷子,忽然想到了什么,于是转头问安归道:“一直忘了问你,你到那乞丐头领手下之前,可有什么家人?不想回去找他们吗?”

院中有片刻的静默。

安归低下头去,声音有几分低沉:“年幼的时候父母把我卖给了匈奴人做奴仆,匈奴人对我很不好,我想办法逃了出来。”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但燕檀猜得出,他是从匈奴人那里逃出来,没有身份,找不到差事,也不想回去找卖过他的家人,才不得不流落街头成了乞儿。

燕檀咬住筷子出神,两人之间又有瞬间的静默。

安归仿佛想到什么,蓦地抬起头来,伸手抓住她的衣袖,眼神有些惊慌地看向她:“跟着你,我不会逃的。我什么都听你的。”

“啊?”燕檀回过神来,她方才倒是没有想安归会不会逃,只是在想两人身份都很敏感,以后行事须要尽可能躲过一切身份盘查。她本还想让安归替自己出楼兰城传递消息,如今恐怕也不行了。

但她不便对他说自己的身份也有问题,只好指着那碗酱菜转移话题:

“我只是在想以后我一定会赚很多很多的钱,以后带你每餐饭都吃肉羹。对了,今早见你吃了许多香枣,你应是喜欢甜食吧?”

她说到这里,忽然顿住,从怀里摸出一只小袋子来递给安归,对他笑了笑:“喏,这是一位饭铺老板娘送我的石蜜,送你。”

燕檀分明看到安归眼睛一亮,下意识地伸手去接,却又忽而止在半空。

是担心自己要的太多,怕被她丢掉,才如此胆怯吧。

她在心里叹气。

其实燕檀是个很喜爱美色的肤浅的人,总是会对长得漂亮的人平白多出许多好感和宽容来。因此自从安归露出满面脏污之下的真容之后,燕檀觉得只是看着他都多出了很多快乐。

安归身量看上去与她差不多,那么年龄也应当差不多。燕檀对着他时,总会生出一股不由自主的怜爱。

虽然她看向他时,单纯的金发少年并不会知道她心里在想些什么,但愣了一下后也会回以温柔的微笑。

“我不会不要你的。”燕檀伸直胳膊,将那只小袋子又向前递了递,直直地看着安归那双小鹿般驯顺的碧色眼眸,眼睛笑成一弯月牙。

“你做我的伙计,我没有什么其他能给你的,你看,我这里家徒四壁。所以,你也不必想太多,这是工钱。”

-

夜晚的楼兰城西似乎比白日里更加热闹。有客商在此开设酒肆饭铺,专供往来的外乡人体会风情、排遣寂寞。这些酒肆皆整夜不打烊。

燕檀买下的小院院墙外隐隐传来胡姬招揽客人的歌声,歌声婉转而勾人,掩盖了西厢房外抄手游廊上的碎响。

安归瞧着东厢房中的灯熄了许久,再听不到动静,才开口向游廊檐下那抹似有似无的影子轻声道:“替我去查华阳公主的身世。”

影子窸窣片刻,从檐下消失。

安归收回目光,安静地立在窗边,琉璃般澄澈的眸中映出夜色,如同滴落水中晕开的墨。

月光透过窗棂,在他身上投下影子,将整个人切分成无数黑白碎片。

这位小公主,与他想象的有些不同。

安归幼时曾见过匈奴王庭的公主,自小被养在牙帐,性格娇蛮任性不可一世,但若是遇上那么一桩关乎自身安危的大事,只会瑟瑟发抖和崩溃哭泣。

据他所知,赵国贵女更是被养得柔弱不经世事。可一个长在深宫、锦绣罗堆里的少女,怎么会在这样糟糕的境遇之下还如此镇定呢?

第九章 不祥 城中满是萧索晦暗,只有……

燕檀醒来时时辰尚早,天边残存的青色还未褪去。

她蜷缩起来,侧卧在床上,睁开眼睛侧耳细听。此刻院中还没有什么动静,安归大概还没有起身。

燕檀摸了摸胸口,那块碧绿的玉牌还放在那里,从来没有离过她的身。

怎么会不害怕呢?

她在金京时只是不受宠了一些,但还是没有经历过生死的。如今每到夜晚,金雀和裴讷之的惨相就会在她脑中不断翻涌。

她前几夜怕得睡不着,即便是睡着了,也是紧紧缩成一团,整夜做噩梦。

她怕不能查到真相,怕替他们报不了仇,更怕自己哪天就会无知无觉地与他们一样惨死。

但就如同她自小在摸爬滚打之间学会了见风使舵、八面玲珑一样,她也学会了装作毫不惊惶来保护自己。

况且,好在还有安归,让她觉得自己不是孤身一人。

燕檀将那块玉牌摸出来,翻过身来,趴在床上借着晨光打量。

玉牌质地莹润,她没有见过这样的玉料,但看得出是一块很好的料子。正面刻着动物花纹,有獠牙利爪,像犬,却又有些不同,模样极为凶猛。

燕檀看了片刻,把它塞到床最里面的被褥下,翻身下床梳洗。

她洗漱好,对着铜镜给自己梳了个俏皮的髻,而后拉开房门。

院中一片静悄悄的。昨夜里热闹的酒肆欢宴已过,于清晨里恢复了冷清,连带着今晨的气温仿佛都低了些许。

快要入秋了。她五月初随着使团从金京出发,走了三个月到达阳关,又几经周折才在楼兰城安顿下来。

如今时值九月,西域又地处北地,已经有些凉意了。

燕檀撸起袖子从水井中汲水出来,放在灶上烧着,再在石桌上摆上一盘胡饼。做好这一切,她拍了拍手,去敲西厢房的门,敲了半晌,却不见人应。

她连忙跑到正房中,看到昨夜留在桌上的几只小瓷瓶都不见了。那里面盛着她新调好的香露,准备送给住在附近的胡商家中女眷。

西域商路上香料种类众多,调香师也有许多。不过无论是西域各国、安息、天竺还是中原,当下除去一种香料制作的单品香和香露外,合香多是香丸、香饼、线香。

将不同香料碾细混合,虽有君、臣、佐、辅之分,但放在香炉中烧时大多气味均匀,一成不变。

而燕檀所调制的香露却有所不同。

不同香料的香气在水中发散时的先后顺序不同。所以她便依据香料的这一特性调制香露,使得香露的香气随时间而变化,格外奇妙。

-

“秋秋?”

昨日她将新调制好的香露装进坛子里,又从坛中舀出一点来分装在各个小瓷瓶中。

身边的安归眨了眨眼睛,举着小瓷瓶在阳光下晃了晃,有些疑惑地重复了一遍她为这坛香露取的名字。

浆果的酸甜气息和小茴香的味道丝丝逸散出来。小瓷瓶上画着楼兰的胡杨树红叶,茂密旺盛,秋意深浓。

“因为这是第二支以秋天为题的香。”燕檀理所当然,甚至有些得意道,“去年那支叫秋。”

很是理所当然的语气。仿佛在炫耀自己取名又表意简洁又琅琅上口。

少年表面上不作声,却在心中笑着“啧”了一声。

燕檀在原地愣了愣,随即想到,昨天她和安归说了这些香露要当做礼物送去各家的,那么他该不会是起身太早,见自己还没有动静,便已经出门去送了吧?

为保险起见,还是要去寻一寻他。

燕檀转身跑出院子。

-

安归揣着那几只小瓷瓶,拐了个弯走进巷中。

旁边便是那间夜间喧闹的酒肆,白日里没有什么客人上门,只有几个满面红光的醉汉,昨夜宿在这里,此刻被貌美的胡姬搀出门来,在门口调笑。

妩媚丰满的胡姬身上罗衫不整,露出圆润丰腴的酥肩,还有脖颈处的红痕。

喝得酩酊大醉的男人伸手握住她雪白的肩,在她耳边低语几句。

胡姬低下头去故作羞态,不过目光中仍是媚意,推了推男人的胸膛。

“还不是你昨夜弄出来的?此刻却要来嘲笑人家,好坏的心肠。”

安归眉头一皱,加快脚步想要尽快经过此地,却不想被那醉汉叫住:“那边那个绿眼睛的小奴隶,叫你呢,给老子站住。”

安归置若罔闻。

那醉汉却不依不饶,带着一身酒气向他走过来,上下打量他:

“竟是个绿眼睛的生面孔,以前在这一带从没见过你。大白天在此地徘徊,莫不是也想尝尝这里女人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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