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了许多啊。”
哮天犬捧着大骨头,喜滋滋地|下去了。
杨戬将九纹石按不同颜色分开,取来钵杵,研成粉末。傀儡虫尸他早已带来了,先剪下虫须,收在笔内。剩下的部分则用玉膏融了,滤出清液,再与备好的九纹石粉末调成颜料,分装在小碟里。万事俱备,只要有个载体,傀儡虫的最后一次施法,就可以复现出来了。
杨戬低头看着这些色泽各异的颜料,攥着桌沿的手指有些发白。良久,他才深吸了一口气,先往窗前,将窗帘拉上,这才拉闩推门,走到院中,站在白皑皑的雪地上。法|力轻送,从屋瓦上揭下一层冻实了的冰雪,化为一幅画纸,在空中卷好,落入了杨戬的手心。北国的雪很冷,这画卷正是雪的温度,杨戬却没有运法|力御寒——也许,只有这样的寒冷,才能让他保持清|醒。
画卷被带到了屋内,在桌案上展开,还是空白的。装着颜料的小碟荧荧旋转着,悬浮在四周。藏着虫须的笔蘸取了颜料,一笔一笔描画起来。先是大块的晕染,石青染出了青山,葱绿渲成了烟柳,粉|白勾出了荼蘼架,曙红描就了杜鹃,松烟墨绘出了双|飞的燕子,赭石与泥金铺成了燕泥筑成的巢穴,至于花青、藤黄、胭脂、银红、绛紫等,点染着无数盛放的春花,只是看着就觉得香气袭人。那柳荫下站着两个人,一名女子,红衣黑裙,还有一个白衣男子。
最后一笔落定,那画中人,终于确信无疑了。
——雪化作的冰冷纸面上,竟画了这样的一幅春光!
可是……是真的,又如何呢?她真的了解杨戬吗?杨戬对于她来说,不过是一个概念,并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她爱的哪里是我?分明是她自己信念的投影。更何况我早已上过忒修斯之船,哪里还是她爱的那个人?
寄托于冰雪之上的一纸春|情,毕竟见不得太阳。我对她,甚至连真容都未曾露过,也永远不可能让她知道——那样只会连累她。那么,又怎能妄谈同生共死呢?
果然啊,造化不会放过这个罪人,绝不会——永远不会给他希望,哪怕是那个人已经到了眼前,也没有机会执子之手。
正在这时,忽听窗外有人咳嗽一声,是吴夲的声音:“李先生,我们娘娘有请。”
林默娘已经醒了,面上没有什么血色,精神却尚可。看见杨戬进来,她有些歉意地笑了笑:“病体不能全礼,李先生,你自己坐吧。”
床边有一张椅子,杨戬走过去,告了坐。
“我应该多谢你——你又救了我一次。”
“若不是为了我,你也不会涉险,我不把你接回来,那还是人吗?”
“可是从一开始……李先生,你为什么要替我去不咸山?”
“你怎么知道我去了不咸山?”
气氛有些凝固。
林默娘知道,对方必然是不愿意被别人盯梢的,但想必更不愿意听到虚伪的答复。她稍作回避:“我以为……凭你的本事,早就留意到了我……得罪了。可是,你我相识日子不短了,我却一直不知道你到底想|做什么——我实在想不出来,三界内有什么事,能让你这样的人送了性命。”
“灵惠英烈妃,你万金之躯,也不该孤身探阵。”
“我不是还活着吗?再说,现在的战场上,有没有林默娘,已经不重要了。”林默娘抱着膝盖,轻轻地笑了,旖旎而温柔,“神州必胜。”
“必胜?靠谁?”
“谁创造了她,谁就将守护她、拯救她、为她出生入死。”林默娘抬起头来,“你为什么要替我去不咸山?你愿意回答吗?”
杨戬沉默了一瞬。
“我也觉得神州必胜,但是,总还想让事情更顺利一些。”
“如何?”
“我走了这么一遭,众萨满应该能想起来,要投奔谁了。”
林默娘略一思索,便知道了对方的用意,也猜到了他在不咸山做了些什么。
“你明明想帮他们,却要让他们视你为寇仇。”林默娘伸出手来,轻轻搭在他的胳膊上,“如此行|事,让我想到了一个人。”
杨戬看向林默娘的眼睛,她的双眸皂白分明,当得起一句“美|目盼兮”,那么沉静,那么平和,充满了体谅与安然,只要看一眼,就让人感到一种安定从心底油然而生。杨戬的衣裳很薄,能感觉到林默娘的指尖凉凉的,手心却很温暖,那一刻,他心底一酥,忽然觉得,奔流在他们皮肤下的血流,就像一声檀板之后的琵琶与箜篌,一张一翕都在同一个节拍上。比起他活过的三千多年,真正结识林默娘的时光实在太过短暂,甚至还是隐藏在“李任重”的外表下,可是心中却莫名感觉到,他们好像自混沌初开以来就是知己。
“二郎神,对吗?”
林默娘低下头去,杨戬能感觉到她笑了一下。
“果然是心有灵犀。”
心有灵犀……吗?若当真是心有灵犀,她可能明白我话中的隐言呢?
一丝隐秘的期待再次从心中暗暗升起。或许是因为这样的知己实在太难得,倘若当真不试一试,将来祭了恶业也终究还会有遗憾——因清|真教而偷来的这些年,似乎都白活了。
“若说这心有灵犀,我倒想起一桩奇事来了。”
“奇事?”
“岭南有一柳生,一年春日,于梦中与一佳人在花园中相会。三年之后,柳生进|京赶考,途中路过梅花庵,偶入一荒芜的花园,见湖山石下有一只长匣,匣内是一幅画,画上佳人与三年|前梦中的那人一模一样。柳生由爱成痴,将画挂在书房|中,早晚玩之、拜之、叫之、赞之。忽一夜,有一女子来到书房,与他相见,正是画里的佳人模样。自云三年|前曾与他梦遇,后来忧愁而死,只因与他有夫|妻之分,故犹可还魂。柳生按照那美|人的指点,启出棺木,美|人果然死而复生,二人遂为夫|妻。”杨戬娓娓道来,“两个不认识的人,竟能在梦中神交,缘定一生,生而为之死,死而为之生,岂不是一桩奇事吗?”
“是啊,果然是一桩奇事。”林默娘的眼神有些缥缈,“只是,世间被生死分开的爱人,哪里就有那么多还魂归来……”
杨戬告辞而去,天色近晚,吴夲又来了。林默娘犹在回想着那柳生的故事,有些心不在焉。吴夲正为她诊脉时,她忽然想起了一事。
“吴夲,李先生把我送回来的时候,没有交给你什么东西吗?”
“交给我?没有,什么也没有。”
“我手心里也没有什么?”
“也没有。”
倏然间,一缕微光掠过林默娘的心头。
夜色深沉,灯火昏黄,万籁俱寂。杨戬正在书房读书,忽然心头一动,放下书,站起来,走到了窗前。
“你来了?”
“我……白日里你讲了个还魂的故事,我也知道一桩奇闻,是从地狱里救出爱人。”林默娘的声音并不大,在这冰雪夜里却听得格外清晰,“你愿意听一听吗?”
杨戬心中一动。
“外面冷,你进来吧。”
茶香氤氲,雾气缥缈,林默娘捧着发烫的杯子,啜饮了一小口。
“那是西方的一桩奇事,盖亚的后代——你应该知道吧?”
“美神的儿子小爱神,给无数有情人牵过红线、搭过鹊桥,他自己却爱上了一个凡间少|女。他常常在夜间与她相会,却从来不让她看见自己的真容。有一天夜里,小爱神睡着了,现了真形,少|女拿灯一照,看到他真容的第一刻,她就爱上了他。”
一丝红潮晕上脸面,杨戬只觉得心头突突乱跳,口舌都在发干。他抚了抚额头,深吸一口气:“后来呢?”
“后来?少|女去求小爱神的母亲美神,希望美神成全他们。美神要少|女去地狱找一只匣子,里面装着她为了照顾小爱神而丢失的一天的美丽。少|女真的下了地狱,历经千辛万苦才找到了那只匣子。她一时好奇,打开了匣子,谁知里面根本不是美神丢失的美丽,而是令人沉睡的神药,少|女就这样在地狱里睡着了。小爱神知道了,也下了地狱,将她救了出来,这对鸳鸯这才得以同宿池塘。”
“这……着实是曲折离奇。”
“眼前却有比这更离奇的事呢。”林默娘一低头,或许是因为重伤初愈的虚弱,蓦然间竟生出几分怯弱不胜的风情,她慢慢抬起眼来,深深地凝视着杨戬的眼睛,“如果我看到了你的真容……我会爱上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