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麒麟忽地张大嘴。
他听过不少江湖故事,凤庐庄里,当然也见过不少有名的人,但此时这个名字,还是有点儿匪夷所思。
“流流流流……”
“流水刀。”且惜愁说。
且惜愁沉默伫立。
郊外风大,轻拂她的裙。这条裙子用上好材料裁成,细密柔软,樱草绿色染得很正,裙面在风中好像溪流的水。这裙子比她自己的衣服贵重得多,当时卢云挑了给她。
“这条给你,”卢云说,“很称孟夏。”那是一个爱美的女人,也是一个慷慨的女人。
“你不是要找蔷蔷么?”且惜愁心里问。
“你为什么不找了?”她想,“——还是你已经找到了?”
芦席下的人当然不会回答。
不知那长眠的梦中,筚篥声有没有停。
且惜愁转身,对着空无一人的荒野,淡淡说:“你,出来。”
衣袂影动,蓦然出现一个人。那人款步走来,道袍翩翩,雅致出尘,带着一支剑。
“不愧流水刀。”李音音笑说,“你怎么知道我在?你竟然听到了?”
“我没听到。”且惜愁说,“但你身上有股杀气。”
李音音怔了一下。
“你说的话,”李音音沉吟,“倒和叶平安一样。”
“叶平安?”
“你以为我为什么发誓不再杀人?”李音音冷笑,轻哼一声,“还不是因为叶平安。叶平安说我杀人太多,非要我收手——哈,他以为他是谁,我杀人多,关他屁事,有报应,我自己担当不了?”
李音音越说越气,怒道:“要不是叶平安事多,逼我发誓不杀,了结一个唐雷,有这么麻烦?一百个我都处理了!要不是我输给了那个蠢货——”
她忽然咬住话,笑了笑,说:“不是那个意思,其实我知道,白云剑是为了我好,你别生气……”
且惜愁微微一笑,“你输给了叶平安?”
“输了又怎样,”李音音冷冷地,“输给白云剑很丢脸?你难道没输过?”
“没有。”
李音音一噎。忍气吞声,谄媚笑道:“我就知道,还是阿愁最厉害,我真是找对了人。”
且惜愁说:“你为什么跟着我。”
李音音心情不好,一听,怒火高起三丈,“那就要去问你家的男人了!——你走没多久,听到消息,说唐震过大寿。杜西洲怀疑我知情不报,差点把我骂死。笑话,我是唐震的娘?我怎么知道他几时生日?再说这算什么大事,你到了附近,当然就打听到了,难道你嫁了给他,连脑子也嫁没了?”
“西洲叫你来?”
“我不想得罪他。”李音音哼了一声,“我来,是免得他啰嗦。”
“他不用刀,你怕什么。”
“有些人你忌惮他,不只因为他手里有刀。”李音音笑道,“他不用刀,你不是照样嫁给了他?”
李音音看着板车,又看看地上躺着的人。
那贾量哼哼几声,正要醒来,李音音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拿剑鞘顺手一戳,那人又死了过去。
“这是怎么回事?”李音音问。
“这是事端。”且惜愁说。
“什么事端?”
“我正要问你,”且惜愁说,“既然此地是你的故乡,你认不认识什么人,可以打听一些掌故。”
李音音想了想,目光落在芦席上,摇头。“我太久没回来了,我已经是一个外乡人。你想打听什么?”
“我想打听这附近的一个女人。但不知道她的名字。”且惜愁沉吟,说,“我只能推测,她应该有一些年纪,也有一些威望,因为一个剑法很好的人敬她为‘前辈’,她定居于此,应该是一个可以信任的人。”
李音音露出诧异的神情。
“你知道这样一个人?”且惜愁问。
“呵,”李音音笑了一声,“我不知道你找什么‘事端’,但听你说的,住在附近的一位前辈,我只能想到一个人。”
“是谁?”
李音音问:“不知你有没有听说过——‘朱衣绿裙’魏竹竹?”
“这个名字。”且惜愁想了想,点头,“我听说过她的刀法。”
“‘幽篁’。”李音音说。
“你认识她?”
“认识。”李音音顿了顿,又说,“也不算认识,有一些渊源。朱衣绿裙几年前故世了,但除了她,我不知道附近还有没有另一个女人,可以称为前辈。”
“她是不是有一个养女,名叫蔷蔷?”
“这我怎么知道?”李音音说,“我记得她的故居在哪,你要是想去,我带你看看。”
托孤
余遥第一次见到魏竹竹,只有十五岁。她是父母膝下的娇儿。
魏竹竹是她父亲余定的客人。
“幽篁刀,和我家的入鹿刀法各异其趣,你也去拜会拜会魏娘子,好好学学,”余定对她说,“魏娘子是你前辈,你不许顽皮。”
余遥一直记得那天。魏竹竹在长兄余逢的引领下,向他们走来,她绿裙的颜色好浓,好像三伏树荫,而她又披着朱衣,这让她看起来像佛寺里的壁画,有一种镀了金一般的雍容。魏竹竹的眼睛很平和,那深深的光仿佛是只有夏天才有的,余遥也说不好,那是一种稍纵即逝的印象,但余遥记得很清。
魏竹竹对余定说:“五娘子在刀法上天赋很高。”
余遥很得意。余遥自己也知道,她的刀法很好。至少绝不逊于她的哥哥们。但那是第一次有人当众说出来,余遥很喜欢这位用刀的客人。
余遥十七岁时,庐阳出了一件事。
庐阳的宋三秦被仇家寻上门,宋三秦知道不敌,向余定求助。余宋两家一向交好,余定去时,带上了余遥,叫余遥去陪伴宋家的几位娘子。
那天余遥第一次杀人。她练入鹿刀法快要十年,已经领会了刀中的轻灵稳重。
她杀了“伯鸾”。江湖上没人知道此人姓甚名谁,但那是一个很有名的刺客。余定把她唤到身边,赞许点头,说:“五娘,你知不知道,这件事,已经可以让你在江湖立足了。”
余遥很自得。
余定说:“你果然颇有天赋,可惜啊,是个女儿。”
余遥有点不悦,不觉得女儿有哪里不好。刀最公平,只分胜败——难道拔出刀来,还要论一论男女不成?她和长兄余逢一母所出,从小被爱宠,她也姓余。
余遥后来知道,她太天真。
过了一年,父母对她说,她该嫁人了。余定笑着说:“凤庐庄庄主唐震向我提亲,我已经答应了他。五娘想要什么当嫁妆,尽管说,不要让凤庐庄小瞧了我们。”
余遥只觉脑子“嗡”的一声。
“我不要唐震。”她说。
“胡说!”余定不为所动,“家世名望,唐庄主门当户对,再说,你不是一直喜欢高手?唐庄主就是。比唐庄主强的,不好找了;像那样的人,你一定佩服。和凤庐庄联姻,那是余家求之不得的事情。”
“阿猫阿狗都好,我不要唐震。”她咬死。
她母亲明白,劝说:“我知道你哪里不满意——五娘,唐庄主年纪轻,一两件事情出格,那是难免的,等你们成婚,有了家室,就不一样了。他身边的几个姬妾,难道还能登堂入室?”
余定也懂了,笑道:“原来如此,唐庄主是有风流的地方,男人风流,那是小节。你母亲说得对。”
“我不出嫁。”她冷冷说,“魏竹竹也没有嫁人。”
余定说:“你姓余,不姓魏。”
十八岁那年,余遥嫁给了唐震。
余遥觉得,她算是个幸运的人。在凤庐庄此后荒谬的生活中,她并不是孤身一人。
她有一个朋友。
魏竹竹的家离凤庐庄很近,魏竹竹就住在附近村庄外一座农舍里,高高的绿竹篱后栽满了红色买笑花。朱衣绿裙幽篁刀的家,一样丰美。
余遥想,魏竹竹心知肚明,凤庐庄的余娘子过得不好。魏竹竹经常来看望她,来的时候,从不议论凤庐庄里面的事,她们只谈江湖——大道既远,人世太黯淡了,然而斗室中清茶一盏,朋友相伴,仍有一些山高海阔、风轻云淡的情怀。
她们谈过很多。
有一次魏竹竹说:“很可惜,我用刀,我没有见过且惜愁。”
“都说流水刀不问江湖。她是很孤僻的人。”
魏竹竹点头,说:“心里没有江湖的人,耐得住孤独。她的刀是隐者之刀。我听说她有时也会四处云游,她曾在庐山逗留了几个月,只为领悟一招名叫‘断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