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震哼了一声,“我当然记得卢蔷蔷,我也觉得,卢蔷蔷死得太可惜。那卢娘子不止德行有亏,又生而不养,她有脸问这句话?是我杀了卢蔷蔷?只怕相反吧,我养大她,卢蔷蔷吃我的饭,是我的人。我的人,随我处分。说到哪里,恐怕都是这个理。卢蔷蔷不听我劝诫,不然何至于今天。”
且惜愁说:“蔷蔷一死,给唐庄主添麻烦了。”
“娘子不必阴阳怪气,我只是说道理。”
且惜愁淡笑,说:“唐庄主又弄错了。”
“哪里弄错了?”
“我今天来,不是来跟你论道理的。”
唐震提起一边嘴角,似笑非笑,说:“娘子以为,你天下无敌?”
“我不算无敌,没有人可以无敌。”
且惜愁垂目看刀,说:“杀了你,也不能算无敌。”
唐震呵一声,不再废话,拔出剑。
花落下,流水刀也在她手中。
关于且惜愁,有很多传说。
有一年,唐震宴请一些江湖上的朋友,机缘巧合,被引荐过一个用刀的人。杜西洲刀法绝伦,是人人都想认识的那种人。
唐震把最好的美姬让给客人,可惜杜西洲看上去不是太感兴趣。
酒过三巡,有朋友笑道:“怎么西洲不给美人面子?是美人不够体贴温柔,还是今天的酒不对胃口?”
又有人笑道:“杜先生心里只有刀。”
“美人在怀,刀,不能暂且放放?”朋友笑着说,“西洲也学起了那个女人?”
他们当然都知道,谁是“那个女人”。另一人有些喝醉,奉承杜西洲说:“那个女人,真那么厉害?强得过杜先生?只怕也是道听途说。不过因为白云剑看中了她,借了天下剑首的名声,高看她一眼。传说而已。”
席上登时安静一瞬。
有人看向杜西洲。杜西洲拈着酒盏,微微一笑。
“你觉得我的刀法很强?”杜西洲笑着问。
“杜先生威名赫赫,这还要我说?”那人忙吹捧。
“你见过我出刀?”
当然没有。
杜西洲的笑容消失了,说:“也是道听途说?你既然信我这个‘道听途说’,劝你最好也信她的。流水刀威名赫赫,你怎么说,她不在乎——我听了却不太高兴。”
唐震振剑。
“弹歌之剑”以准与重闻名天下。他用的剑却很轻。
唐震遇到过不少人,见识过他出的第一剑,心里就怯了。原来一支轻灵的剑,照样能迫人喘喝。他一击,犹如援弹飞丸,应弦而落。
剑尖刺入深潭。
碧水无底,不能破。
唐震心一沉,拔回剑,感到一阵战栗。这女人的目光中看不出什么,但他猜测,她心里也有相似的感觉,举手一动,非生即死,命悬一线,一种接近痛苦的快意。
唐震很久没有输过。
且惜愁,想必也是同样。
他退后立定。
“不愧是天下剑首白云剑念念不忘的女人。”他想要调笑这一句。然而不知为什么,没有说出口。似乎不合适。
她的裙裾已经静止,刀在身侧。她神情虽然严肃,然而平静。目光蕴着杀意。
渊渟岳峙,究竟能不能用来形容一个女人?
不能。唐震想。
是流水刀先动了。
这时,不是一汪碧水深潭。招变了。唐震曾游历天下,目睹过东海疾风怒涛。那丈高白浪冲天而起,泡沫起浮,腥味扑鼻。唐震闻到了腥味。
翻腾的波涛中,有一缕红色。
血。他想。
且惜愁被剑势笼罩。她一刀竭了。天下刀尊流水刀,传说再多,不过如此。唐震递剑,剑尖微微一颤,银光歙集,他从来没有在此招失手,逐宍,只要一剑,刺透身体。
他将这女人一穿而过。
唐震一阵震撼。心头情绪还没平复,她刹那碎成了虚无。
犹如水中的影纷纷抖开,雨雹忽止,阒然灭泯。
唐震神色凝重。
热流从他肋下漫开,原来如此,是他的血。
且惜愁在他身后,很稳。
“原来这就是‘弹歌’。”她看着刀,淡淡说。
“卢蔷蔷算你的人,随你处分,今天你不如我,身为羸弱,只好也随我处分了。唐庄主的道理,不知是不是这样?”
她的语气不徐不疾,说:“蔷蔷的母亲余五娘,也托我问候唐庄主一声。”
“谁?”唐震一诧。
她向唐震走去。流水刀一道锋芒。
这是轻描淡写的一刀,但唐震知道,他已避不开。
“铛”的一声,剑掉在地上。
一刀既过,且惜愁收刀返鞘中。
她没有回头,漫步走出剑室。
“破潭”开篇,“涛怒”定局。“嗯。”她想,有点熟悉,好像经历过。
李音音那时问她,从什么时候起,她被称为“天下刀尊流水刀”。她不记得了。现在再想想,也许是罗船山败在她刀下之后。
“刀鬼”罗船山。那是一位前辈。
叶平安为了这事,曾经对她苦笑:“刀鬼一生刚烈,你偏偏要去战他,为什么不给前辈一个面子?败你手里,他气得快死。”
她说:“我只认刀。”
她其实不是一个太执着赢谁的人。她想要赢的是刀,不是人。然而那时她刚好从若耶溪铸师手里得到了一口刀,名它“流水”,很喜欢,想要一试。
她遇到罗船山,那位刀鬼前辈说:“且娘子的名字我听说过,据说你刀法不差,不过要我拔刀,还不够格。你一个女人,我胜之不武。”
她一招“涛怒”败了罗船山,对他说:“可惜,你胜不了。”
白云苍狗。
都是太久以前的事。那时她还不认识杜西洲。
现在,没有人还会这么说。她已经不是一个女人,她是“天下刀尊流水刀”。
那口她喜欢,想要一试的刀,甚至已经断了。那水流般青色温柔的刀光,只能遗憾掩埋在桃林之中。
天光大明。
且惜愁离开凤庐庄,款步而去。
她是一个女人。而且已经嫁给了一个人。她要早一点回家去,家里还有人在等。
惠风和畅,暖意熏人,她向长亭而去,路过一面墙角,见有买笑花开得缤纷,很美。她漫然摘了一朵,簪在发上。
她淡淡一笑。
鸡鸣
杜西洲进城的时候,铜匠又要请他喝酒。
“老杜怎么越来越难请了?”
“唉,”杜西洲说,“没有心情。”
“这就怪了,老杜你刚刚成亲,不该意气扬扬?又有什么烦恼?”
“烦恼太多。”杜西洲摇头。
铜匠目送这个人走了,心想怪事,杜家娘子也见过,话虽不多,是个大气的人,他们夫妇看着般配,哪来这么多烦恼?
上铁铺,杜西洲取回修磨好的柴刀,又去买了盐,买了饼,路过鱼市,看到一篓好江鱼,他犹豫了一会,要不要弄一条回去?江鱼她最喜欢。但是家里养不住。她今天恐怕还不会回来。
她走了很多天了。
真是度日如年。
其实认识这么多年,他从来不跟她频繁会面。那女人一向都是偶然来访;她来,往往有事,然后去得匆匆。天下刀尊流水刀,她有她的江湖路。他只是看她出门,目送她走上那条漫长的路。
应该习惯了。无非是等,他很擅长。可为什么这一次,觉得时间很慢,等得格外心烦?
也许因为她已不是朋友,她是他的妻子了。
可是,那又怎样,急什么。流水刀难道会钝?——流水刀在江湖,该怕的,难道不是别人?
话虽如此,杜西洲摇摇头,他的女人,他当然在意。
“我的女人。”
他忍不住微笑起来,心想,真是威风。
山下净寺的和尚替他留了好茶,去寺里谈过天,和尚请他吃斋饭,他想了想,还是谢绝了。
拾级而上,往家走去。
杜西洲脚步忽一缓,看见一缕淡淡炊烟。
他一讶,登时高兴起来。
噫,江鱼没有买,失误了。明天还要再去一趟鱼市,也不知道还有没有那样新鲜又肥的鱼。
落叶被扫过,竹亭里用过的茶具也已经被收走,她喜欢这样,器具用过都要收好。家里的狗在门口摇尾吃东西,这狗也是她捡回来的,见谁都不吠,没有用,只会吃,白费粮食。他在南屏山上住了很多年,可忽然之间,好像处处都是她的痕迹,没有她,不像家了。杜西洲推门而入,看到她的刀。菜的香气扑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