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她回过神来,傅景渊已经躺进被子里,双眸阖上。
应该是忘了要除掉发冠,此刻银色的发冠还束在他头上。他头发束得极好,就算是躺在枕头上,发冠也没有歪,头发更是平整顺滑,连个鼓包的地方都没有。
傅景渊穿衣束发从不用人伺候,他喜欢亲力亲为。偶尔她起得早了或者正好赶上傅景渊早起沐浴,她会有机会帮他束发,平时大多数,都是他自己来。
傅景渊是个自律、严谨且周全的人,就算是忙于西北大营的事情,几乎每天都是早出晚归和浮沉宦海的老油条打交道,他依然从容不迫、游刃有余。浑身上下精致且内敛,没有一丝疲态,就好像他躺在床上只是为了闭目养神。
黑色的内衫更衬得他面色白皙,沉静冷肃,纵使一双凌厉的眼睛已经阖上,也依然掩盖不了他身上淡漠疏离的那股气息。
林宛安的手藏在宽大的袖摆里,攥紧衣料,杏眸里一片黯淡。傅景渊刚才都没有提醒她让她歇午觉,甚至走过她身边的时候,眼神都不曾歪斜一下。
果然,老话说得好,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她只用了两三天的时间就已经能习惯傅景渊每天敦促关心她的生活,甚至从其中察觉出甜蜜来。
可如今,半个月过去了,傅景渊甚至都没有对她冷言冷语,他只是不再管她了,她这就觉得心里酸涩难受。
甚至这股酸涩感已经涌上了眼眶。
傅景渊感觉到那股一直落在他身上的视线移开了,才默默睁开眼睛。
林宛安已经坐在罗汉床上看账册,案几上摆着四五本册子,很厚。她伸手去拿的时候,衣袖滑落露出纤瘦白皙的一截小臂,手腕很细,腕骨突出,傅景渊都在怀疑那本账册会不会压断她的手腕。烟粉色的衣衫和白皙的肤色,不管从哪里看,都是个娇妍漂亮的小姑娘。
她只有在府里的时候才会穿这样符合她年纪的颜色,头上的丝绦垂下搭在肩头,有着专属于少女的娇憨。傅景渊发现她这几日好像瘦了一些,两颊本来细看能看出一些肉感,现在都没有了,成了瓜子脸,瘦的可怜。
她看起来并不开心,平日里亮晶晶的杏眸现在笼上雾霭,也不爱笑了。
男人无声叹了口气,而后闭上眼睛不再去看那一幕。
他无意向她发脾气,或者故意引战。他只是想让她知道,除了她自己划出来的那片区域之外,他身边也很安全。
她需要尝试着跨出一步,亲自来看一看。
傅景渊是极为敏锐之人,很早就发现了林宛安的不对劲,即使林宛安掩饰的极好。但她的眼神和非常不经意间的动作,让傅景渊发现端倪。
观察无果后,傅景渊很快就做出选择,利弊分明,这种时候,坐以待毙不是他的风格,必须要主动出击。
她有心结,他必须要破开这个心结。
重活一世,很多事情他看的更为清楚,目的性也更明确,他和她,不能消磨于无谓的心结中。
再等几日,若是她还不想说,那他只能......
十月二十五,邢州急报,前方战败,八千轻骑折损三千,三皇子被俘。
奏折上最后一句,写着,多日来游离于邢州周边的山贼势力竟然是吐蕃人,领头之人乃是吐蕃王室的世子江央次仁。
折子递进甘泉宫的时候,礼部正在汇报祭祀的有关事项,陛下看了折子当场脸色黑如锅底,内阁和诸多重臣一个时辰内都站在了甘泉宫,谁脸上也不轻松。
邢州的事,很难让人不认为不是冲着皇室来的。更明白一些,江央次仁是冲着傅景渊来的。
三年前,益州一战,吐蕃人夜袭益州端的是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拿下益州的意图,自此开始和大周皇室争夺天下,因此领兵的是可汗的亲弟弟,王室的大将军。
彼时,傅景渊已经名扬天下,震慑着虎视眈眈的外族。但当时五国之乱刚露苗头,凉州城周围开始源源不断囤下重兵,傅景渊领了军令驻守在凉州,已经算是深陷其中。因此,吐蕃人算准了傅景渊分身乏术,才突袭益州。
吐蕃人大军压境,彼时大周外患重重,朝中却没有可用之臣。京中是有一些武侯,但却没几个是真刀实枪上过战场的,爵位大多是祖宗荫封。再加上对战的是实力雄厚强悍的吐蕃大军,选人之事更应当慎之又慎。
陛下头疼了一晚上,隔天早上便接到来自凉州城的加急信笺。收到楚王爷已经在赶往益州的消息,文华殿上皇帝和满朝文武都松了一口气。
傅景渊赶到的时候,益州城破,眼看着一座城池就要失守。但傅景渊再一次让满朝文武震惊,他于战火中力挽狂澜,血战三日保住益州城,吐蕃将领被傅景渊斩落马下。傅景渊带来的一万西境军,经傅景渊改编训练后,对上悍勇著称的吐蕃军竟也丝毫不弱。
那一役,吐蕃王室主力被重创,缩回草原再不露头;傅景渊威名大震,他亲手□□的西境军甫一露面便一战封神。
自那以后,傅景渊和西境军,战无不胜,真正成为了大周的守护神。十万西境军驻守的西境全线,百里之内都不见匈奴人的影子。
江央是吐蕃的王室姓,三年前死于傅景渊之手的正是江央次仁的父亲。消息传回吐蕃,据说这位平日里只顾嬉笑玩乐的世子,对着父亲残破的遗骸没有掉一滴泪,转身却收起自己的一身纨绔。
次仁世子带的人马伪装成山贼,引来了朝廷的三皇子,或许是为了示威,又或许只是为了报他父亲死于大周皇室刀下的仇,他设计诱捕了傅文恭。
如今,剩下五千轻骑守在邢州城里,固守不出,江央次仁久攻不下,就此在城外安营扎寨,双方成对峙之势。
林宛安知道这件事情的时候,傅景渊已经奉诏入宫了,她急匆匆追出去只看到马车的残影。
她不了解情况,只能让人去叫来傅离。
“次仁只有三千人左右,所以只能分散伪装成山贼。王爷已经得到消息,他此次领兵前来,吐蕃可汗并未同意,所以次仁没有后援军。但三皇子被擒,事关重大,一旦次仁将消息传回吐蕃,三皇子被挟持入了吐蕃境内,朝廷会很被动。”
傅离说完后伫立良久,林宛安才点了点头,让他下去吧。
她从傅离口中了解到这位次仁世子和傅景渊的前尘恩怨,傅景渊斩杀了次仁的父亲是保家卫国,可对于次仁来说是杀父辱国之仇,双方的立场不同,心境自然也不同。
此番,次仁私自领兵前来,说是找傅景渊复仇也不为过。
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宁折不弯,冲动桀骜。他以三千人轻易俘虏了傅文恭,不得不说才智过人;可只带着三千人,孤注一掷想要靠着自己取得的一点胜利来赢得王庭的支持,以此来和傅景渊对抗,未免太过幼稚鲁莽。
傅景渊十六岁时,已经像一柄让人不敢逼视的利剑,折尽吐蕃的锋芒;如今,三年过去,他更加强大,吐蕃王室如果不是备战多年恐怕不敢轻易出兵。
林宛安眸色深沉看着天边乌压压的阴云,心情沉重。陛下召傅景渊进宫意图明显。先前他像看不到傅景渊一样选了个久居深宫不知战场残酷的皇子去,现在战败了,又想起傅景渊。
黑云压城,山雨欲来。
林宛安觉得如今京中的局势就是这样。傅文恭作为战俘,先不说他会不会在敌营遭受到什么待遇。即便他会被救回来,单单是他成了吐蕃人的俘虏这一件事,就会让他在争储中彻底失去和傅文睿相比较的能力,陛下恐怕也不会再考虑他。
这样一来,成年皇子便只有傅文睿了。
接下来,陛下会为了留给儿子一个没有祸患的江山,而转头对付傅景渊这个塌边之虎吗?
林宛安心烦意乱了一个下午,傍晚擦黑的时候,初夏慌慌张张跑进来说,王爷回来了,正在准备行囊,要连夜出发去邢州。
林宛安再顾不得其他,快步往寝殿外走,在回廊上碰上大步走来的傅景渊。
男人一身肃杀黑衣,银冠束发,内敛却又凌厉,看过来的目光幽深。
林宛安跑到他身边,喘着气,说:“王爷现在就要走?”
傅景渊沉声道:“次仁父亲的旧部已经赶去邢州与他会和,邢州城内五千守军可能抵挡不住,前方战事瞬息万变,耽搁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