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了,随口问了一句,改铸兵器之事是谁提议的。兵部尚书站在一侧,正处于被王爷夸奖过的浓烈的兴奋之中,着实没想到他会问这个问题,愣了一下才连忙回道:“是兵部下属主事赵青峰,不知王爷可还记得此人?”
时隔多年,再听到赵青峰三个字,傅景渊身形一怔,手臂下意识就紧绷起来,那双深邃明澈的双眸中迅速划过一抹黯色。
他很快将心思敛住,面色不变,没有人发现他方才走神过,微微颔首:“记得,三年前本王曾见过他。”
何止是记得,前世多少次午夜梦回,他甚至都在后悔自己为什么要从吐蕃人的刀下救下他。
听到傅景渊还记得赵青峰,兵部尚书立刻觉得有与荣焉,仿佛傅景渊记住他的名字一般激动,以为傅景渊想知道赵青峰的现状,竹筒倒豆子一般道:“三年前,益州一战,赵主事宁死不屈,身受重伤,回京修养。陛下念其悍勇,醉心武艺,便调他来了兵部。赵主事早年从军打仗,来了兵部正好不是埋没人才。主事已经做了两年了,今年又提了这么切实的方案,来年怕是能升侍郎了。”
他说了这么多以为傅景渊至少应该回点什么,于是满脸期待望向傅景渊,想着正好借此机会能和傅景渊多多交流一些。结果傅景渊面色冷淡,只嗯了一声便再没有下文了。
他甚至还隐隐觉得傅景渊的面色肉眼可见沉了下去?
想着能和傅景渊有点深入交流的尚书大人,瞬间收住了即将脱口而出的客套话,若有所思。
回去的马车上,傅景渊心绪一直不平静,心头萦绕着赵青峰的事情。赵青峰现在还没有在京城混出名堂来,只是个兵部主事,手中没有握着御林军,也没有被权利蒙了头脑。
可即便一切都没有发生,单单只是听到赵青峰的名字,还是能让傅景渊瞬间升起杀气。他救下的应该是为国为民的将军,而不是用泛着冷光的长剑指着他妻子的乱臣贼子。
马车停下,有马匹轻轻的嘶鸣声混合着茭白的月光在空气中蔓延出些许的焦躁感。傅景渊一撩车帘,弯腰从车厢中走出来,看着灯火辉煌、红影弥漫的王府正门一下就怔住了身体。
赶车的车夫看到王爷弯着腰,保持着欲下不下的姿势仿佛定在了那里,慌乱得跑到马车后将木阶搬过来,放在傅景渊脚下。心里却在疑惑,傅景渊从前外出从不乘车,只需备马便是了。今年回来后,倒时不时会吩咐套车,却从不用木阶这种东西。
他在楚王府五年,鲜少能给傅景渊驾车,因而不甚了解傅景渊的日常喜好。
到现在他脑子里还能清晰地浮现出那天他拿了个木阶放在王爷脚下时,王爷是用多么嫌弃的目光瞅了瞅那个木阶,又是用如何凉飕飕的目光瞅了瞅自己。
可木阶分明已经靠在了马车车辕上,傅景渊却依然保持着那个弯腰抬头的样子直愣愣望向府门口;皎洁的月光笼在他身侧,在男人精致却冷冽的眉眼处凝结成冰冷的霜雪。
车夫诧异的去瞧傅景渊,可仅仅一眼,就让他仿佛整个人被钉在原地一般脚底生寒。他不懂朝中大事,却也知道傅景渊不过弱冠便能坐拥大周最强悍的军队,远在西境却能让繁华鼎盛的盛京都充斥着他的传说,这样的人心思手段定然不同凡响。甚至他觉得,那些关于傅景渊心狠手辣、手腕狠厉的传言也不是捕风捉影凭空捏造出来的。
他们虽然都在楚王府做事,可平日里接触到傅景渊的机会确是凤毛麟角。
名震天下的楚王爷是天上星、水中月,永远都遥不可及。可此刻傅景渊周身笼罩的戾气和威压,轻易便能让他联想到威名赫赫的楚王爷在战场上嗜血狠辣的模样,竟诡异的觉得这个高不可攀的男人一瞬间变得有血有肉起来。
车夫立在一旁看着傅景渊出神,傅景渊却死死盯着府门前大红的灯笼和绸带心中惊涛骇浪一般翻涌不停。
方才有一瞬间,他被满目铺天盖地的红刺到眼眶酸痛。灯火煌煌的府门口让他生出一种踏在云端的不真实感,云层下方是无边黑暗的深渊,仿佛他一旦靠近那沾染着人间烟火的温柔之地,便会因为失足踏错而跌入暗无天日的囚笼。
他心里分明知道,面前的府邸之中住着一个娇气惹人怜爱的小姑娘,那是他的妻子,娇娇软软的,也会执拗的让他头疼;看向他的时候,眼睛亮晶晶的,让人忍不住想要再娇惯她一些。
分明......
分明,再往前走一会就能见到她了。
他功夫很好,其实不到一盏茶的工夫就能亲自确定了。
可脑中闪过一幕一幕小姑娘娇气俏皮、生动狡黠的表情,却生生让他望而却步。万一呢?
万一这一切不过一梦黄粱,万事成空呢?
一旁的的车夫终于忍不住出声提醒:“王爷?”
傅景渊骤然回神,惊觉自己竟然对着府门踌躇不前。他不确定自己到底在这里站了多久,但看车夫眼中疑惑的神情,想来应该许久了吧。
不远处的平康坊已经热闹起来,远远望去还能看到灯盏错落、灯火朦胧,氤氲夜色笼罩着喧闹却又平静的一方民生。
车夫坐在车辕上,看着清冷月光下渐渐消失在一座庄严府邸深处的男人,深色的衣摆被风掀起,仿佛要给他冷硬挺拔的身体揉进一丝涟漪。
半晌,车夫摇头失笑,又转头看了看那只剩守卫、红光暖艳的府门口,再一次确定了一下自己心中所想。
方才王爷下车时,那一下确实是没站稳,八成是腿麻了。
这么想着,他扬起马鞭,驱着马车往王府侧门走。还不忘抬头远远瞧了瞧平康坊的辉煌灯火,眼中沁了些笑。
时辰还早,回家时还能绕去平康坊给妻儿买碗热馄饨,当宵夜吧。
☆、第45章
棋明堂。
罗汉床一侧的窗牖开着,林宛安坐在罗汉床上拿着本游记看得津津有味,偶尔抬头望一下外面的天色。
她实在没想到,这么晚了傅景渊竟然还没回来。本想着傍晚时候总能回来,趁着晚饭的时间能和他说一下明日回门之事。
眼看着天擦黑了,傅景渊还没有回来,林宛安索性也不等了,三下五除二把一应事务都吩咐下去,自己抱着本书进了内殿找清闲去了。她心里其实是想和傅景渊一起说一下这件事情的,但他迟迟不归,若是吩咐的晚了,估计下头得半晚上人仰马翻,忙活不停。
林宛安拢了拢肩上披着的外衣,瞧着外头越来越浓重的夜色,撑着腮帮子微微叹了一口气。戌时末了,兵部的事情到底多大呀,竟拖得傅景渊这个点了还不见人影。
很快心思一转,在心里狠狠地鄙视了一下自己,难道是嫁做人妇了,这心态突然就老了吗?这莫名其妙的深闺怨妇的思想,真是让人受不了。
她双手抱着自己,用力的搓了搓手臂上并不存在的鸡皮疙瘩,试图让自己摆正心态,正确看待傅景渊能者多劳这个原则性问题。猛然间一抬头看到门口处,一个身影倚在门框上,正看着她。
“啊!”
这下她身上不仅鸡皮疙瘩起来了,连后背都僵直了,条件反射一般将桌上的书扫落在地。实在是被吓了一跳,任谁不经意间看到一个身影站在灯光暗淡的阴影里,还一动不动地,都不能淡定自若的假装什么都没有看见过。
傅景渊还有这种专门吓人的怪癖吗?!
实话实说,傅景渊实在没想到会把她吓到,而且反应还这么大,一张精致的小脸微微发白,一看就是吓得狠了。
他一路按着情绪走了许久终于走到棋明堂,在看到那个在灯下看书的小姑娘时,心绪倏然就平息下来。
她已经沐浴过,及腰的黑发披散在肩上,细白的手搭在书册上轻轻扣动,面庞白皙姝美,一颦一笑都带出小姑娘的娇俏,轻易就能牵动他的情绪。
傅景渊走过来将摊开在地上的书捡起来,手指抚过书页,把刚刚因为掉落在地上而出现的折角抚平。
看向她:“吓到了?冷了怎么也不知道多穿两件?”
林宛安听了直点头,也不答话,一张小脸上表情还懵懵的。
傅景渊心里的罪恶感越发浓重,他方才靠在门边一时之间看的有些恍惚,忘了进来。他自己的情绪倒是平复不少,可他忽略了对方还只是个小姑娘,原来竟是把人吓成这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