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槿垂着头,干硬地回道:“弑君弑父,罪难可恕。”
天子听完,却兀得冷笑出声,带着无尽苦涩的自嘲:“弑父?弑父……”⑨拾光
“请陛下保重龙体!”连槿朝天子深深跪伏:“太子忠孝皆失,实在有负陛下您的教导与爱护。俗语言:长痛不如短痛。还请陛下早作决断!”
天子从黯然中抬眼,看向昏暗中那个小小的身影,喃喃道:“决断?你说得对,朕必须得给天下人,给朕自己一个交代!”
“陛下!”连槿趁天子开口前急急道,“太子毕竟身负皇脉,天家贵胄,众目睽睽下施以车裂极刑,实在有损皇家威严。还望陛下三思!”
天子一愣,祁珣非皇嗣之事不宜宣扬,而要处置一国太子用车裂之刑的确有伤国体。他语气微顿,“那依你的意思,应当如何处置?”
连槿缓缓抬起头:“依奴婢看,赐鸩酒最为适宜。既能达到惩戒之效,又保住了皇家的颜面。”
此事并非没有先例,先帝的废太子,天子的兄长,即是被赐毒酒身亡。
天子想起往事,不禁更添了些伤神,疲倦地朝地上的连槿挥了挥手:“此事,便交由你了。”
“是。”连槿俯身下拜领命,在不被人觉察的暗影下,唇角微微弯起。
天牢中,死亡的气息无处不在,潮湿阴凉如细针一般,往皮肤中的每一个毛孔中钻去。
摇曳凄凄的火光下,即便身后布满肮脏苔藓,脚下踩着腐烂的稻草,手腕皆被锁链捆缚住,但俊美无俦的面容上,依旧是聛睨一切的无畏,不显丝毫落魄之相。
“第一次让你对我另眼相看了吧。”贺兰祈打量着眼前如待宰羔羊般的祁珣,嗤笑不已。
“的确。”祁珣抬眼看向相识十载的好友,眉眼中的凌厉之色,舒展为没有温度的笑意,“你竟沦落至与谢氏同流合污,真是丢尽了贺兰家的脸面!”
“你别跟我提劳什子的贺兰家!”仿佛被蛇咬了一口,贺兰祈的声音猛地尖利起来,“什么神巫世家,什么通灵天地,都是狗屁!江湖术士尚且能凭着混来吃喝,可你看看我,这些给我的都是什么!”
贺兰祈指着自己,双目通红地注视祁珣:“我是世人皆知的庸碌纨绔,是我败尽了满门的荣光。可这能怨我吗?被君王猜忌忌惮,既不能担受重任,又不许放归山野。祖父官至国师权倾天下,而我却只能在钦天监当个五品散官。”
“而我在你眼中,也不过是个苦力汉罢了,哪里比得上文武双全的江陵!等你登极御顶时,施舍给我的,怕也不过尔尔。与其坐等必然的无望,不如自己创造新的希望。”
“你可知道他们许我的是什么?”贺兰祈凑近祁珣,贪婪之色爬上他眉心额角,“只要将你拉下太子之位,长乐王便是唯一能继承皇位的宗室子弟。而我,便将成为太尉,掌管天下兵马……”
祁珣止不住地笑了起来:“谢氏狡诈奸猾,他们的许诺你竟也敢信。看来这些年你在我身边是白待了。”
“你闭嘴!”贺兰祈抬起握拳的手,猛地就击向祁珣的脸颊,“你竟还笑得出来?!没错,我是在你身边待了多年,也早就见惯了你的冷硬心肠,但,但!”
贺兰祈颤颤地伸出手指着嘴角渗出血渍的祁珣,目光沉痛,语气恨恨道:“但芙音的死,你如何说!你费心瞒我这许久,不就是心中有鬼么?”
祁珣略略一滞,半垂下眼眸,“那是意外……”
“意外?”贺兰祈一把拽起祁珣的衣领,对上他的视线,恶声道:“若非是你让她去盗取西越防守地图,她又怎会触发机关,被乱箭射死!这都是你的错!”
“祁珣!到底凭什么!凭什么她们一个个都对你死心塌地的,凭什么她们明明知道你无心无情,却依旧愿意扑火焚身?”贺兰祈陡然想起什么,声音一顿,嗤地笑出声来,“左不过是因为你耀眼夺目的金贵身份,可看看现在的你,低贱将死的异国贼子罢了。芙音若真有眼看到今天,定会后悔当初的选择,一定会!”
祁珣苦笑:“我倒希望,眼下她们都能后悔了。”
贺兰祈冷哼了声,将他放开:“你也无需多等,马上就可以与芙音黄泉下相见,到时候,你再向她忏悔吧!”
说着,贺兰祈又挥起拳头,准备向祁珣另一侧的脸颊砸去。
“大人!”脆然如玉的嗓音回荡在幽幽的暗牢中,心惊地令祁珣与贺兰祈都是一震。
“哟,是连御侍呢!”贺兰祈笑着收回手,退离祁珣几步,看好戏似的瞅着二人,“怎么?连御侍是来与旧主话别的?”
“大人说笑了。”连槿不敢抬眼看向被锁缚着的祁珣,怕压抑的情绪会失去控制,“奴婢奉陛下旨意,送太子殿下上路。”
说着,连槿探身取过身后宫人案盘上的杯盏,低垂着眼眸,克制着颤抖的身体,朝一直注视着自己的祁珣走去。
贺兰祈盯着连槿手中那杯盏里的液体,冷冷出声,“慢着!”
第64章 . 鸩酒 这杯鸩酒由你亲自奉上,倒也不负……
连槿动作一僵, 侧身对着贺兰祈,声音冷肃:“大人这是要违抗圣意?”
“嗬,连御侍误会了。”贺兰祈却是笑着走出牢狱几步, 朝守在不远处的狱卒示意,“你们, 来给太子殿下揭开锁链。”
贺兰祈的目光扫过脊背僵直的连槿, 最终落到直直盯着眼前女子的祁珣身上, 笑得益发畅然,“既是陛下的旨意,殿下自然要双手亲受谢恩, 才显恭敬孝义。”
连槿垂着头, 只听着“哗哗”的铁锁撞击声, 却仍是不敢抬头去看他此时的模样。
被捆缚过久四肢麻木无感, 祁珣踉跄几步, 扶着一旁的墙壁才勉强稳住身形,即便这般落魄狼狈,他的目光却不曾离开连槿丝毫,像是不舍又像是不信。
良久,他才冷冷笑出声来, 血渍未干的嘴角抽动着,吐出的每个字都像一把尖刀,毫不留情地深深扎入连槿的心房,鲜血淋漓:“这杯鸩酒由你亲自奉上,倒也不负你我恩情一场。”
连槿的手控制不住地抖动起来, 死死咬着的唇已经尝出腥味:“奴婢卑贱,不敢与殿下攀恩情。”
说着,将手中的杯盏往他面前一送, 不带半分感情起伏:“请殿下饮下此杯。”
“如尔所愿。”祁珣接过那漾着彻骨寒意的杯盏,从连槿身上移开视线,看向不远处神色复杂的贺兰祈,唇角勾起,仿若此时不是在阴暗晦暗的牢狱中,而是觥筹交错的宴席上,“贺兰,我在下面等你。”
话音刚落,他举杯入喉,一饮而尽。
“哐啷”一声,杯盏坠地,却像是砸在连槿的心头,砸出了一个窟窿,止不住的疼。
祁珣只觉得一股烈焰从咽喉直烧到胃腹,无力感在瞬间席卷全身,视线开始模糊,眼前的人,本是刻骨铭心的模样,如今也渐渐看不分明了。
脑中的意识也慢慢放空,他试着唤出脑海中唯一的字眼,低沉喑哑得不复以往的高高在上,“连……”
连槿终是忍不住抬起头,朝摇摇欲坠的人影扑去,死死抱住他愈来愈冷的身体,压抑多时的哭声喷涌而出:“我在我在!”
祁珣的手无力地抚着她的后背,动作轻柔小心地仿佛她是一碰就碎的无价珍宝,惨白的脸上扯开一个虚弱的笑容,带着无尽的不舍与可惜:“你要……好好的……”
“我会……我会的……”连槿哭得难以自抑,可是身上倚靠着的重量却是越来越沉,温度也越来越冷。
祁珣伏在她项处的头颈缓缓垂下,声音如燃尽的烛火,随烟而逝:“不……不许……忘了我……”
连槿抱着祁珣僵冷的身体,跌落至湿冷的地面,死寂的地牢中,无声的悲恸渗入每一个角落。
“让开!”贺兰祈毫不客气地推开连槿,朝祁珣脖颈下的脉搏处探去,确是死的沉寂与冰凉。
他脚步有些踉跄地退出几步,偏过头尽量不去看祁珣的那张毫无生气的脸:“来人,拿席子卷着扔去患坊。”
“大人!”连槿犹带哭腔的声音响起,“殿下乃天家贵胄,如何能……”
“天家?”贺兰祈讽刺地瞥了眼那玄色的衣角,“陛下留他全尸已是大恩,你还想让他风光大葬?一介西越贱民也配!还不拖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