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盘似的明月从薄云后边探出头来。
【“其实我瞧官家的意思,也是想让侯爷做这个招讨草贼使,若不是镇国公极力推荐小公子,怕是今日在朝上便能将这事定下。”】
【“应兄说得有理。若非如此,怎的官家偏偏今日让靖远侯去京郊操练兵马?”】
我垂了垂眉,凝神静气掷起了蓍草。
就像三年前谢阆出征一样。
少时的喜欢总是直白,想要将最好的给他。自从认识谢阆之后,他就是出门上个茅厕,我都恨不得给他占一卦择个吉时。
他秋围狩猎,我起了卦;他入营操练,我起了卦;他出征西狄,我自然也起了卦。
除了算卦准些,我没有别的本事,也只能用这样的法子负载我的一腔情意。
只可惜我一直不曾想过,我给的东西,那个人到底想不想要。
半晌,香饼燃烬。占得了一副好卦后,我终于能够安心了。
鼻间还残留着焚香的气味,我恍恍惚惚地开始入睡。
半梦半醒之间,窗外透进来的月光下显出一道阴影。
我睡眠浅,一点声音就能将我吵醒,加上本来就刚睡下不久,几乎是那贼刚进了屋,我就被惊醒了。
明亮的月光之下,我看见那人身形瘦高,活像一根干枯的竹竿,穿着一身黑衣,头发斑白,年纪不小。他脸上蒙着面巾将自己的模样遮得严严实实,装备齐全一看就是惯犯。
他径直朝我走了过来。
“救命啊!有贼!即鹿!快叫人啊——”我立即从榻上弹了起来,用尽全力以我这辈子最大的嗓门开始大喊,脑子里感叹着——好在我这伤的是腿而不是肺。
那贼被我的声音一惊,不由自主地往后一退,显然是没想到这个时辰我还醒着。
——随后,眼前银光一闪,一把匕首冷不丁出现在他手上。
正所谓小女子能屈能伸,我立即就止了救命的喊叫,开始求生。
“这位先生,您也看见了,我是个残废,”我一边挪着臀往榻后边撤,一边作出可怜兮兮的模样,“您要什么值钱玩意自己拿就行,这个……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啊嘿,我这个身体状况完全不能阻止您……”
话扯到一半,我又意识到不对劲来。
我这自己说自己毫无反抗能力,可不是把自己往坑里推?万一他觉得劫财不过瘾、兴致上来再劫个色怎么办?
我当即脑子一转换了说辞,声音里哭腔更甚:“……您可千万别杀我,我三岁断了腿、五岁长大疮,七岁脑袋生了瘤子、九岁全身开始溃烂……我这身残志坚不堪入目好歹地活到现在了,可不能送我去见阎王爷……”
“哧。”一声冷笑突然从黑衣人的黑面巾下传出。
借着被子的遮掩,我摸向床头的瓷枕。
匕首离我越来越近。
借着月光,我忽然见到他遮面的面巾边缘露出了苍色刺青一角。
黥字。
我呼吸一滞。
——他是朱明见到的那人。
——火烧镇抚司的嫌疑人!
我不再犹豫,右手立即举起瓷枕,使了吃奶了气力将那瓷枕朝他的脑袋上砸去。
“哐”地一声闷响,那黑衣人被我猝不及防地一击,直接砸得后退数步。
我趁机再次大叫起来,双手抄起我床榻上的物事,不管不顾地继续朝地上砸去。
幸而在黑衣人重新爬起身来之前,耳边传来了噼里啪啦的破窗之声。
我抬眼看去。
“放肆。”
白影乘着月光而来,夹着温和的夜风涌入房间。
他身上还穿着甲胄,银亮的盔甲映出窗外的明月,给他的周身淡淡笼罩上一层朦胧的辉光。
我看怔了眼。
“别怕,我在这里。”他抽出腰间的重剑,如天神下凡捍立在前,一面拦住黑衣人的出路,一面低声安抚。
我心跳一乱。
他的声音带着令人安心的气息,将我心底冒尖的慌张轻柔压下。
眼见着房内一黑一白两道身影缠斗起来,我的脑子却成了一团乱麻。
耳边是飒飒风响、金戈交鸣,脑子里却不住地环绕着那句“我在这里”。
如一柄金刃破开虚空,煌煌熠熠。又似白虹贯日,收尽朝晖夕阴。
倘若三年前能叫我听见这句话,或许就是千难万险我也愿为你奔赴。
多希望这句话能来早一些。
谢阆啊,我不怕。
不怕夜半遇袭、不怕刀剑无情。
过去我怕你不喜欢我,可如今……我只怕你来的太晚了。
野火燎尽三秋原,就算春雨再浇、就算春风再缓,也长不回原来的模样。
第13章 碎瓦 或许我就是个俗人,贪心又愚蠢。……
眼前剑芒簇簇,兵刃交接之下激起道道火星。我捏着被角坐在床榻上,无处可逃。
两人对阵不过数招之,黑衣人似是不敌谢阆,寻了个破绽便跳窗而逃。
谢阆推开房门,追出了院子。
人声渐渐沸腾了起来,杂乱的脚步声朝着我院里跑来,我听见应院首着急地喊着我的名字。
第一个进房的是即鹿,她今夜不当值,就住在我院子东角的偏室,离我最近。她急匆匆地冲进了房,连腰带都还没绑好。
“小姐,”她一脸惊慌,“你没事吧小姐?”
我垂着眼,扯住了她的衣袖。像是溺水的人遇到了飘荡的浮木。
谢阆没过多久就回来了,应当是追着黑衣人跑了几条街,没追上便又回转了过来。
我用床帷遮住自己,从大开的窗子往外看,见到他直接从隔壁一跃,就跳过了院墙,一不小心还掀翻了一块青瓦。
我心中嘲笑他,翻墙入户这样的事情,光风霁月的靖远侯约莫不大熟练——毕竟我当年翻墙的时候,可从来没摔过瓦。
瓦片落地的声音清脆,在黑魆魆的院子里溅起一道涟漪。即鹿安抚地拍了拍我的手背,走到房门口。
彼时应院首正隔着内间的屏风细细询问我有没有受伤,声音出乎意料地柔和。大抵是因为我近几日受伤实在太多,他竟还磕磕巴巴地向我建议,让我找师父孙监正给起个卦、瞧瞧我最近是不是犯了煞撞了邪,要不要避讳几日别再出门。
若是平日,我肯定要不知尊卑地笑话他。
笑他迂腐守礼,亲女儿遭贼还恪守着三纲五常,明明担心我的安危,却仍不敢进内室来亲眼瞧瞧。
又要笑他表里不一,读了几十年白纸黑字的圣贤书,明明不信命理八卦,却仍想借助易经相书来趋利避害。
可现在我的脑子里全顾不上这些。
隔着轻纱屏风,我隐约能看见那副透着幽幽寒光的甲胄被即鹿拦在门口。
即便声音很小,即便耳边还掺杂着应院首的絮叨,我的耳朵却比任何时候都灵敏。
“侯爷,我家小姐受惊过度,现在想好好休息,”即鹿恭敬地低着头,朝谢阆开口,“老爷和府里的侍从都在院里守着,今夜小姐不会再遇到危险。”
谢阆盯着屏风许久,久到我几乎要相信他或许能看透后面的我的时候,他终于缓缓转过头去,第一次面对即鹿。
“你什么意思?”
不像今夜先前的那句话,他的声音冷了下来。或许是我的错觉,我总觉得,谢阆虽然看不见我,可那股森森的寒气却准确地穿过轻纱,长了眼睛手脚,将我浑身上下细细密密地刺了个遍。
即鹿的后脖子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退,却仍坚持:“此处是小姐的闺房,就算是侯爷今夜对我家小姐有救命之恩,也不方便进去。”她朝应院首的方向示意,“老爷常说男女大防应当严守,您瞧就连他在房中,都只隔着屏风与小姐说话——您要是进来,对我家小姐的名声不利。”
谢阆沉声开口,字句缓慢,如同坠了千斤寒铁。
“这话是院首大人说的、还是她教你说的?”
即鹿肩膀缩了一缩。
我很能体会她的心情。谢阆这人平日不苟言笑的时候就吓人得很,若是赶上他心情不好,碰见个胆子小的姑娘怕是能直接给人吓哭。
我开始琢磨这个月要不要多支给即鹿半个月的月钱,以补回她今日所受的惊吓。
不过也不愧是从小跟着我长大的丫鬟,总算是见过些世面。
只听即鹿梗着脖子道:“我是小姐的贴身丫鬟,我说的话自然就是小姐的意思,小姐说的话,我向来会都一字不改地传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