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话说得傲慢又无情,语气比腊月冻上了的月沽河还要寒凉无波。我愣在原地,不知该如何反应。
其实我是知道他的性子的,倒也不至于多么受打击。
只是他身后那些王侯公子小姐们的嘲笑声,教我始料不及。
“小侯爷,小神棍让你送她猎物呢,瞧她可怜兮兮的样子,不然你给她一只野兔子耍耍?”
“是应家的姑娘?怎的脸皮这样厚,上来就要人东西,是觉得自己在官家面前得了眼,还挺把自己当回事?”
“也不知道院首大人怎么教出这样不懂礼数、不知廉耻的女儿。”
其实那些难听的话,倒也不是刻意针对。当时应院首年纪轻轻新封了翰林院首的官职,而我又因立功而得了官家青睐,背地里盯着我应家、看不惯我应家的人多如牛毛,讥讽不屑多了,总有那么几句让自家孩子听去,这些钟鸣鼎食惯出来的公子哥娇小姐对我便没来由地生了敌意。
可是我当时不懂。
话语凝成的箭一下下扎在我身上,躲闪不及。
我就算脸皮再厚,也不过是个十四岁的姑娘。再加上还是个脾气算不得好的姑娘。
我当即与他们争执起来。他们都骑在马上,像谢阆一样高高俯瞰;他们把我围在马下,霞光被遮得严实,马儿们的鼻息潮热地打在我的脸上,比耳光还要灼热,身侧充满了嗡嗡声。我像是被扔下枯井的猎物,在众人围堵下强撑气势,可无助与恐惧却已经将我包围。
他们的面孔模糊又可怖。数不清的嘲笑扑面而来,我只好用更大的声音反击。
后来,还是有人不耐烦,挥了挥马鞭制止了他们。
“别说了,有这功夫倒不如再去猎两只兔子。”
那些碎嘴与我吵起来的半大小子们,听见了这话,才终于意识到欺负我这件事做的毫无意义,显然不如狩猎有意思得多。
就这样散了。
我不知道是谁为我解了围,因为从头到尾我的眼睛里只能看见谢阆。
我看见他连一个眼神都没有分给我,我看见他执起马绳毫不犹豫离开,我看见他随手将那只野兔子扔给了别人。
失望不是没有,可我偏偏特别会安慰自己,也偏偏特别会理解谢阆。我那时想,是我太自来熟地问他要猎物给他吓着了,加上他向来话少,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插上话,才会这样。
他是想帮我的,一定是这样。
我可太傻了。
可那又有什么办法。少年的冷漠就算比刀子更利,当时的我也依旧甘之如饴。在充满了崇拜与爱慕的姑娘眼里,脑海中的情景与现实发生的事情从来都不一样。
你见到的纤云飞星不过转瞬即逝,可在我眼里,那就是金风玉露,胜了人间无数。
*
往昔幕幕在我眼前,我看着谢阆,就像他当年在猎场看着我的眼神那样平静,仿佛眼前的人一点也不重要。
吃过一次的亏哪能再吃第二口呢。
我心口没来由地扯了扯。
可我仍若无其事地继续:“不过就是凑巧住在了一条街上,哪还能提得上熟这个字?”
谢阆听了我的话,眉头几不可见地蹙了蹙。
“以后会熟悉的。”
我不知道谢阆是不是脑子在战场上被打坏了,不然怎么现在成了这个样子。
我刚想反驳,他却用下一句话堵住了我的嘴。
“再说,你昨夜将我的陶埙打坏了。”
我愣了愣,下意识还嘴道:“那你还用枣核打了王羡呢。”
“有此事?”谢阆掀起眼帘,反问我一句。
我顿时无话,一时只恨没个人证。
见我的气焰陡然消了下去,谢阆转向了侍立一旁的管家,薄唇微启,下了最终决定:“烦请管家将这些药材收入库中,药箱中用法用量齐备,若不够用,尽可去侯府再拿。”
够,怎么不够。我又看了一眼地上的箱子——估摸着我就是蜈蚣成了精、再有三十条腿断了,这些药材也足够给我再接上。
我不愿再跟谢阆掰扯。
管家悄摸着看我一眼,见我抿着唇不说话,便只得命人将这些箱子都抬了下去。
我暗示自己,有人送药上门不要白不要,打碎了人家的陶埙还被人强行塞补品这样的好事一辈子大约也就这么一次。
反正谁的便宜都是占,谢阆自己脑子有毛病送东西,我就当可怜他神昏智障给他面子收了,也免得他再出什么幺蛾子。
就……仅此一次。
第12章 遇贼 多希望这句话能来早一些。
不知道是不是谢阆送来的药材晦气,隔天我院子里遭了贼。
休沐结束后的第二日,谢阆似乎在忙什么事情,自清晨上朝之后,一整日都待在外边没回家。
先说清楚,可不是我关注他。只是因为他的院子和我的院子只隔了一道墙,而我因为腿断了只能待在院子里翻了一整日的闲书,于是被迫知晓了他院子里一整日没人的景况。
说来也是奇怪,他现在已承了靖远侯的爵位,怎么不搬到主院去,还住在少年时住的小偏院里?
不过应院首今日倒是回家早。
还顺便邀了交好的左参政俞占青大人回府一道用饭。
许是因为前日给了我一巴掌,应院首心里既有些愧疚,又拉不下脸来同我道歉,于是就扯着人家俞大人装模作样地跑到了我院子里来装模作样地问了两句我的腿伤,再装模作样地叮嘱了两句按时吃药敷药。
态度虽然生硬,但是对于应院首来说,已经很难得了。
父女哪有隔夜仇,更何况还当着同朝官员的面,我自然也得给他面子。
但也是得亏我大人有大量——要不然,我早就搬出了应府二百次,成了王羡的第十七房小妾。
吃饭的时候,我听他们说了两耳朵今日朝上的事情。
近年来边疆不安,连带着山匪也跟着凑了热闹。东平一带闹得尤其厉害,有数伙草匪占山为王、迫害百姓,河间一路去岁闹饥荒的事情还没缓过来,如今又闹了这么一出,当地百姓苦不堪言,河间地的知州近日连连上疏,恳请能官家派兵镇压。
招讨山匪,是个挺费劲的活。
只能胜不能败不说,这胜还得胜得干净漂亮,不能惊扰百姓,不能有损国威。若是实在端不下来,招降的谈判更是麻烦之极。
“东平一带的山匪数量虽不算多,但当地山岭险峻多变,着实有些麻烦,”应院首道,“如今边疆暂时平定,大将都在朝中,军粮不缺,讨伐匪贼是必然。”
俞大人缓缓咽下口中的汤:“就是这招讨草贼使的人选定不下来——派那二位镇国将军去,未免是杀鸡用了牛刀;可若换成年轻一辈的小将,战场经验又不够,若败在了山匪手上,却也太难看了。”
应院首点了点头,赞同道:“的确是件难办的事情。我瞧今日的形势,似乎派镇国公府的秦小将军去已经是板上钉钉——镇国公年岁已高,倒也是时候给自家的儿子铺铺路了。”
秦徵是镇国公秦砚山的老来子,在家里排行老二,上边一个同胞姐姐,与我一般大,性子活泛好相处。我同他们姐弟关系极好。
听见熟人的消息,我不自觉地伸长了耳。
俞大人道:“秦小公子幼时跟着镇国公在南疆待过几年,如今任京卫指挥佥事的官职,只等这次招讨山匪立功,便能高升。”
“秦小公子固然是上佳之选,可我总觉着不大合适,”应院首接话,“听闻这东平草匪凶悍,秦小公子年纪毕竟小,又没有独自领兵的经历,此去怕是不大妥当。”
俞大人浅笑:“那依应兄的看法,朝中哪位将军合适?”
应院首沉思片刻,认真道:“自然是靖远侯——”
“咳咳——!”我被鱼汤呛了一口。
“哎唷,贤侄女小心些,”俞大人正坐我对面,便道,“喝汤慢些,别呛着自己。”
应院首递过来一方帕子,顺嘴训斥:“《礼记》有云,用膳时‘毋流啜,毋咤食’,你如今也是个大姑娘了,怎么还这样莽撞。”
我接过帕子,吐了吐舌头,低声嘟囔:“迂腐。”
心里却琢磨,怎么哪哪都逃不脱谢阆的影子。
*
临睡前,我翻来覆去半天,终于还是从榻上坐起,起了个卦。
香炉袅袅,青烟遮了窗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