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洛知卿从记忆里挖出数年前参加除夕宴的所见,估摸着皇帝取“瑶池”一名应当不是因为宴殿外那个能冒热气的水池子,而是痴心妄想于那些神者仙者的万年寿命。
毕竟对于当权者而言,他们取得这份权力的路太难走了,如今历尽千辛万苦方才坐上这个位子,又怎舍得拥有几十年便送人呢?
巴不得如旁人祝寿时所言——寿与天齐。
眼见前方不远处便是瑶池宫,洛长墨却突然敏锐地感觉到身旁的人身形一顿,整个人好似颤了一下,他立刻转头问道,“怎么了?”
洛知卿慢吞吞地眨了眨眼,看向他的时候眼中似有迷茫神色,“嗯?什么怎么了?”
洛长墨皱眉,“你方才......”
他想将方才所见说出来,但见她这模样又怀疑方才所见是不是他的错觉,想了想便将后半句话咽了回去,转而奇怪道:“怎么今日戴了面纱?”
还将头发分出一缕在额前留了个头帘?
洛知卿猜到他想问的后半句话,只是笑笑:“想戴便带了,平日里出门也会戴着帷帽。”
洛长墨还是觉得有些奇怪,不过没想到旁的理由也就不再问了。
说了这两句话,三人已经到了宴殿之外。
这宴殿的院子果然如洛知卿所记的那般,有个水池立在中间,那水池下面不知有什么,本是寒冬腊月的天,水池上却冒出了白雾,持续不断的白雾向外扩散,飘在池子周围,再加上院子里到处摆放着笼罩月白色灯罩的宫灯,光芒洒在雾气上,绚烂多彩,倒真有些仙境的模样。
不过虽然看着像是仙境,却没有神话中四季如春的本事,因而美则美矣,却少有人于院中停留,洛家三人也是如此,随意看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向殿内走去。
相比于院内的素色淡雅,瑶池殿却如同拨云见日,灯火通明。金色的殿柱上雕刻龙凤飞云,被灯光照着,那金色犹如发了光,更显殿宇富丽堂皇,殿内两列按官职品级摆放着不同的案几,案桌之后又有数个小几,是专门为大臣家属备置的,左文右武,泾渭分明。
被宴请的大臣几乎都到了,此时正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互相道着恭维话,洛知卿目光一扫,便看见个相比于其他“恭维圈”来说大了不少的圈子。
而那圈中心站着的人,一身紫色常服,腰束金革带,衬得他身姿颀长,风姿特秀,贵气风流,而那人偏偏又用紫金冠高束长发,金面红丝抹额齐眉而过,刻意留出的抹额底端在脑后与长发纠缠在一起,于这一身的贵气中又添了些许活泼。
不知身旁的王萧说了什么,他侧过身,对着那人笑了一下,剑眉入鬓,星眸微弯,翩翩公子一瞬变成了少年郎。
洛知卿看着他,却心道,没想到这位惊月将军还挺白的,不然紫色金色相配便是落了俗套,显得肤色发黑了。
许是她的点评意味太过浓重,那位“白”侯爷终于在百忙之中瞥过来一眼,目光精准地与她对上。
他的目光在她身上停了片刻,正在洛知卿想对他点头以示礼节的时候,哪知下一瞬,那人面上的笑意便淡了,更甚至皱了下眉。
洛知卿不明所以,与此同时,身后的依澜道:“小姐,我帮你把狐裘去了罢。”
宫中的殿宇大多建了“地火”,殿内虽见不着碳火火盆,温度却不那些官宦家中低多少,且更加整洁干净。
就这么一会儿功夫,依澜看着自家小姐的面纱都湿了有一半了。
这么稍一打岔,等洛知卿再看过去的时候,那边程西顾已经收回了目光,与周围的人继续说说笑笑了。
洛知卿顿了下,摇头:“不必,我自己来。”
说着,便抬手将胸前的系带解开,狐裘从身上滑落,被依澜抱了个满怀。
洛知卿抬手摸到面纱边,轻微地动了动,有凉风窜进,一下子减弱了了面上的闷热与刺痛感,令她舒服了不少。
“父亲,周大人过来了。”洛长墨道。
洛知卿不动声色地将手放下,将注意力放到了来人的身上。
周大人是大理寺卿周榕,虽是个老头,但并不算瘦小,一身紫色常服罩着,精神头很是不错。
“大将军。”他垂袖行礼。
“周大人。”洛珩回礼,相较于面对张荃那种嘲讽,此刻对着周榕,他态度明显好上太多,“犬子在大理寺当值,还要多谢周大人照顾。”
周榕一笑,“哪里,遂安颖悟绝伦且沉稳持重,是帮了我大忙了。”
遂安是洛长墨的字,是他成年加冠那日,从北境收到的快信上洛珩亲自提笔取的,他说洛长墨的幼年过得太过孤苦艰难,而他将洛长墨带入洛府,却又并未尽到该尽的责任,反而带入了另一个狼窝,他只盼他以后的生活能入这世上的普通人一般,虽非高官厚禄,却能顺遂安稳。
两人寒暄片刻,便听得周榕问道:“大将军,此次返京,可知何时再去北境?”
他用的是“知”而非“打算”“计划”等词,洛珩一听,便知这话里有别的意思了,他先让洛长墨带着洛知卿入座,等他二人走了,这才问道:“周大人想说什么?”
周榕没回话,倒是先叹了口气,一副愁眉不展的模样:“大将军与我是立场相同,我也不瞒着你。”
他话音顿了顿,低声道:“我看呐,这京城怕是要变天。”
☆、平婉
洛长墨毕竟不是刚踏入官场的人,在这种场合,除了像周榕一般的上司,还有一些认识的同僚,见了面,总不好不去打招呼,遂带着洛知卿到位置上坐下便离开了,洛知卿抬眼望去,那抹绯色的衣角很快淹没于众人当中,难以寻得。
许是此刻终于有了休息的时间,洛知卿心神稍微一松,便觉得眼前开始模糊了。
她能感觉到身上一层层的冷汗已将里面的单衣浸透,额上的汗珠从鬓边滑下,沾湿了面纱,使其边角部分紧紧贴在面上,让她有些呼吸困难。
全身各处都好似有数万只蚂蚁在爬,那种发痒的感觉让她数次有抬手的欲|望,但每到这种时候却又会被分出来的理智制止,硬生生地将这种欲|望压制,让她面上继续装得若无其事。
这种情况下,她只能一次次告诉自己要忍下去,除了这种方式她其实别无选择。
既是自己选择的路,无论如何她都会咬牙走下去。
“......小姐?”
身后不知第多少次呼唤传来,洛知卿终于从深思中回神,她看向出声的依斓:“怎么了?”
依斓:“平小姐来了。”
洛知卿下意识地回过头看去,只见一个穿着秋香色襦裙的豆蔻少女带着两个丫鬟正斜穿过殿中交谈的人群向她这边走来。
那少女扎着一个双平髻,长相秀美,弯着一双杏眼,看起来很是活泼。
洛知卿目光放在那人身上半晌,才恍惚从记忆中寻得这个平小姐到底是谁。
平婉,是礼部尚书平德容的女儿,虽是文臣之女,却也是骑射舞剑的一把好手,而且与洛知卿不同,洛知卿是幼时被洛珩逼着学了落花飞羽,而平婉却是自身便对其感兴趣,连带着对武将家族的洛知卿也颇有好感。
洛知卿有些记不清她与平婉是如何相识的了,不过印象中,在她行事高调的那些年,身边若还有个能算的亲密的女性朋友,那应当非她莫属了。
平婉活泼好动,性子与“婉”这个字八竿子打不着,但生在二品大员家中,却不骄不傲,是个难得真性情的好姑娘。
“阿卿!”平婉站到她面前,神色欣喜,“你终于出门了!”
洛知卿缓缓起身,笑了:“婉儿,好久不见。”
“是啊!确实好久了,自从你三年前拒绝参加各种宴会后,就再没见过了。”平婉说着,又有些遗憾的模样,“我爹还说让我邀请你来我家,你也不来,我还以为你都将我忘了呢!”
“怎会?”洛知卿摇头,“我将婉儿当作好友,不会忘的,只不过家中有些事走不开,无法应邀,也颇为遗憾。”
高门大户中总是有各种秘辛,无论再怎么防,口口相传终是能将其传到外面的耳朵里,何况洛家当年的事不小,平婉又不是个傻的,自然能猜到她话里有几分为真,几分为顾忌家里面子做得掩饰,她一方面心疼洛知卿在家里过得不好,一方面又怕因此触及她的伤心事,忙打住,提起别的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