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鸣渐弱,这西瓜露的滋味也是最后一遭了。
第110章 稚子献羹薄情斥 秋雨梧桐叶落时
此已是己亥年后半年,时局愈发微妙。不知何时什么时候出了个王不见王的传言,说这贵子之间已非从前,渐渐羽翼丰满不好相见。二爷常年在江南改制,三爷虽在朝中却早放权与他,并不常与大爷商议国事,只是寻常上奏,圣上少有不允的。
填川的事算是正真有了眉目,之前为了加快填川事宜朝廷派了官兵前往楚地一村一村地押送民众入川,还闹了些不愉快,后三爷接了这案子使了些法子从中调和最后也算办了下来,南方一带土地不均之事大大缓解,今年川渝一带税收翻了一倍。
三爷又办了犬戎与中原来往经商诸事,身负功绩,名声愈发盖过旁人。有些明眼的心疼三爷,只怕他功高震主反倒不好。可圣上那里竟也不猜忌,更放权与他,而三爷对朝廷圣上一向恭敬,也看不出有半分不臣之心,有人说这是君圣臣贤,还有人说这早是君臣异梦了。
就在年底的时候,终于这场暗流涌上了明面。
犬戎大军忽然在边境集结,朝廷震惊,赶紧也调大军往边境对峙,一时间局势十分紧张。
这犬戎国书还没进京,京城先出了乱子。
不知谁写的讨伐檄文,拿多年不在京中的玄亲王开刀,列罪数条。与之前讨伐熠王的檄文不同,不但在民间传看,而且在朝中也有人拿了这话做文章,渐渐有风声是要拿这檄文清君侧。
皇帝当时震怒,放出的话是谁敢提清君侧就是明了造反,校事府抓了一帮人严刑逼供,还没问出主谋线索,一封折子入京,威夷王挑开了这所有的面纱。
威夷王历数开国以来易家为朝廷做的贡献,光本朝就平南方罢考,灭北方叛乱,如此忠良却多被猜忌,若只是压制兵权他威夷王为了江山稳固,百姓安乐愿意受屈。只朝廷听信谗言,抓楚民入川,种种暴行罄竹难书,若他威夷王连自己子民都无法相护,他无颜面对列祖列宗,更对不起先帝重托。楚地将士军民共起大势必要清君侧,还朝廷清明。
彼薪拿着折子双手颤抖,大战之后为休养生息节约国库,曾放了一批将士归家,国中兵力不比先帝在时。最近犬戎集结军队,调拨一批人过去后,北方军队被削去大半战力,此时若和楚地撕破脸皮,怕要吃亏。
但国中军队都集结起来自然胜过楚地,只威夷王手中兵力都是精英,若真打起来怕要死伤惨重,徒增内耗。彼薪是不想打的,但清君侧,绝不可行,历代造反都是先清君侧再摄政王,最后傀儡退位,他熟读史书,这样的局面他心中十分清楚。
时局危急,就在这个节骨眼上,那众矢之的,玄亲王二爷却在江南失踪了。朝廷一路人马,楚地一路人马还没到金陵就都扑了空,两下都以为是对方先出了手。
一时间,京城戒严,楚地兵马待戈。
庚子年正月,飞雪漫天,屋中火盆燃着忽明忽暗的光,从前种种化作一缕青烟入梦。
“父亲,儿子给您热的羹汤。”
“啪”的一声后,床榻上的男人咳着嗽支起身对那孩童吼道:“谁教你的这些?君子远庖厨!别把心思放在这些小女子的东西上!滚回去读书!”
“爹爹病了,儿子想……想您快点好起来。”那孩童跪在床前哭泣。
“为父的还没入土,别在这里哭丧,让你好好在屋子里读书,不要偷懒,别忘了自己身份。”
孩子被吼得直哭,答不上话来。
“王妃呢?”
“妾身在。”屋子外头进来一个唯唯诺诺的身影。
“带回去好好教导!哭哭啼啼成什么样子?若教不好就送到祠堂里看着。”
“妾身有罪,孩子孝心,只是不该做成这样。”
“他若真有孝心就好好读书,做出点嫡长子的样子来,这种事自然有下人去做,不要在这种事上费心!”
“夕儿,快,给父王磕个头认错。”王妃牵着孩子磕头。
“我没错!”一声惊呼,礼吉从梦中醒来。
“我没错,没错。”又是一句呢喃,挂了满头的汗。
青天里看不见白日,风雪不歇,虽在正月里却没有半点喜庆的模样。礼吉裹着件白绉面香狐皮的鹤氅,脖子身上绕了黄绫貂领,大袖里捧了什么,踏着雪进了紫宸殿的内殿。
“你来了?”彼薪窝在榻的角落里,冷冷瞧着他。
礼吉施了一礼,顺着榻的另一面坐了。彼薪挥挥手,边上人便都下去了。
礼吉从袖中露出手中的东西,轻轻搁在小几上。彼薪瞥了一眼,神色便变了几变。
“陛下不会不认得这个枫香染的荷包吧?”礼吉将那荷包往前推了推,然后整理了整理衣衫,端正坐了。
“你什么意思?”彼薪窝在那里依旧一动不动。
礼吉端过那荷包细细观摩,便道:“这样的图案全京城也做不出第二个来,更何况这冰裂纹也不是京中流行的样式,陛下应当是认得出的。”
“你若尽力伪造,也不是不可。”彼薪身子已经忍不住抖了一下。
礼吉不慌不忙的把枫香染中的小瓶子取出来,打开来,一股子鱼腥味从里头飘了出来。
“彼薪,你我也不必绕弯子,我把这话说开。流复,在我手里,而我,只要这京城所有的守卫兵权。”礼吉把瓶子重新封好,“啪”地一声搁在小几上。
彼薪眼中翻出红来,不知是冷笑还是无奈,他颓颓地缩在那。
“流复待你如兄弟一样,你却拿他要挟朕?”
“不是要挟,是护着他。我的人不先带他走,如今这风声可是要害死他了。”
彼薪看向礼吉,呆了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话来:“朕知他,绝不会怕什么要挟,就是死了,也不会低头。”
“可你呢,你不怕吗?”礼吉笑了笑,亲手剥了一个黄果递了过去。
“他若死了,朕也不会独活。”彼薪直起身来指着他厉声道:“但你,必然死在朕前面,还有你们一家都要陪葬!”
礼吉微笑着,也不生气也不恐惧,只是微笑着。
“陛下何必动气,您怎知臣不是来帮您的?”
“都到如今这个局面了,还有什么可装的?”
“您若真不信臣,早扣了臣做质子了,哪还会让臣这样到处行走呢?”
“那是朕不想把事态恶化。”
“你不想便不会吗?”礼吉神色忽变,直视彼薪。
彼薪被他问得眼皮一动,手捏紧了引枕,咬紧牙关。
“陛下不想打,臣也不想。若要和谈总要有诚意,若京畿守卫在臣的手里,想父王一定愿意进京和谈。”
“若要一战,就算加上犬戎也罢,朕举国之力还抵不过这些兵马吗?”彼薪充着底气很足,对礼吉笑道。
“若要血战陛下早出兵了,只是这国家,这百姓哪还再经得起屠戮呢?”
礼吉温柔地抚摸着裂冰纹,又对他道:“彼薪,你狠不下这心,你做不到的。你看不下去那么多无辜的人为你而死,你更看不下去你身边的人死在你面前。”
“所以你不救柔艳,要朕看着她没救了,你想逼朕?”彼薪红着眼,声音变得难以置信。
“我不是她!她自有她的打算,难道还要我绑了她让她活吗?”礼吉好像被激到,然后道:“人若自己没了念想,谁也救不了他。”
礼吉又看向彼薪,苦笑道:“若真能救人,他就不该走的,都是糊涂!”
彼薪翻身起来冲到他面前揪住礼吉,恨恨道:“你还敢提他?刘黄鹄的死和你家脱不了干系!他是陪着朕和复儿一起长大的,是有情分在的,怎么就到了你手里就没了?这些年的风声渐渐有眉目露了出来,你们易家做了什么,你心里比朕清楚!”
“那你就更该听我的!你现在发疯能给黄鹄报仇吗,能救得下流复吗,能让天下百姓免遭屠戮吗?杀人凶手逍遥法外,你打算用多少人的命去报这个仇,付出的代价你承受得起吗?”礼吉毫不示弱,反抓住彼薪的手腕斥道。
“可朕还有什么法子?信你吗?他们是你父亲,你哥哥,指望你大义灭亲,朕对你还没有这么高的期望。”彼薪松开他,冷笑道。
“臣只是想促成这次和谈,少伤人命。臣保证绝不逼宫犯上,若陛下再有拖延怕臣的法子也不行了。”礼吉起身施大礼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