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她该要多开心啊?
她报了仇!终于报了仇!
教这些自私愚蠢的家伙,让那些推她去死的家伙,全受到同她一样的苦难!
她站在城门屋脊上大笑出声,看大水冲破城墙,冲毁屋舍,看人们被妖魔们追杀吞吃,如蝼蚁般惊声尖叫、逃亡奔窜。
她笑着,放声大笑的看着眼前的一切,可泪不止,停不下来,苦痛仍在,更满。
然后,她听见阿丝蓝的声音。
那从小同她一起长大,照顾她、呵护她,对她极好极好,美丽又温柔的阿丝蓝。
阿澪转头循声看去,只看见半座城之外,浑身浴血的阿丝蓝就跨坐在巴狼身上,手上长剑插在巴狼脑袋旁的土地里,张嘴对着巴狼大声咆哮——
她以为阿丝蓝早死了,早死在小产的雨夜中,可阿丝蓝还活着,活着被她纵放的妖怪附了身,那妖怪想杀巴狼,但阿丝蓝不想。
阿丝蓝当然不想,阿丝蓝深爱巴狼,她就是死也不会伤害他。
阿澪惊恐的看着那一切,看着阿丝蓝从土里拔出长剑,在一瞬间摆脱了那妖怪的控制。
她知道阿丝蓝会怎么做,在那电光石火间,她试图阻止,但她离得太远了。
太远了。
她飞越半座城,冲了过去,却来不及,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那一切发生。
长剑闪着银光——
铜铃叮叮咚终,落了一地——
鲜血如花,飞溅,泼洒,将世界染红——
就是在那一瞬,就是在那一剎,她知道自己疯了,早已疯狂。
心,好痛好痛,像是又再次被生生掏挖出来。
阿澪泪流满面,张嘴喘着气,却止不住痛。
「我是个妖怪……」她在他怀中,涕泗纵横的笑着说:「你同白露说的没错,我是个妖怪,早已成了妖怪……他们在供奉地、在苍穹之口,一口一口的,一点一滴的,把我变成了妖怪……他们喝着我的血,吃着我的肉,就连我的心,也没有放过……就是我的魂魄也早已变得污秽不堪……我早就是个妖怪了……呵呵呵呵……所以我才做得出那样的事来……哈哈哈哈……」
她哭着说,笑着说,泪如雨下。
那沙哑的笑,多痛,多苦,多凄凉,满含说不尽、道不出的怨愤悲伤。他怀抱着她,听着她的哭、她的笑,听着那一字一句,只觉心如火烧。
「我是个妖怪,」她闭上泪眼,告诉他:「和下面那些卑劣肮脏的东西,没什么两样。你不要再对我抱着什么期望,我早就已经无可救药了。」
她等着他放手,等着他起身,却只听到他开口缓缓道。
「一生百年不思量……」
她气一窒,不敢相信,剎那间因为恐慌,忍不住伸手推他,但他死不放手,只握着她的后颈,铁臂紧紧环着她的腰。
「莫问地久道天长……」
他沙哑的声,就在耳畔,教心狂奔、乱跳,不由自主的颤抖起来。
不要……别说……
她会想要信的,她会相信的。
「但求携手万里行……」
「别说了……」
她几近恳求的颤声道。
可他只是更加坚定的拥抱着她,一字一句的重复着那天那夜,说过的话,许过的诺。
「天涯海角不负卿。」
她张开嘴,却喘不过气,说不出话,只感觉到他不曾起过波澜的温暖。
这一剎,只觉心好烫,只有泪千行。
你疯了……
他笑了,含泪轻笑。
「阿澪,妳知我为何帮二师叔跑腿吗?」他深深吸进一口气,拥着她,告诉她:「我想知道,那年冬日,妳为何泣血不停?想知道,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让妳从为民祈福治病的巫女,变成如此模样?所以我帮他抓妖,替他跑腿,为他办事。」
他闭上泪眼,自嘲再笑。
「起初,只是好奇,可不知何时,我发现我真的想知道的,是要如何才能让妳笑一笑,真的笑一笑,对我笑一笑。」
她喘了一口气,一声不明的呜咽从紧缩的喉中逸出。
他眼一热,心更疼,再道:「后来,我终于逮到待过供奉地的妖,听到妳在供奉地的境遇,那阵子,我好几天都睡不着觉,想着妳该有多疼、多苦,该有多怨、多恨……」
阿澪一僵,她没想到,从没想过,原来他早已晓得,早就知道。
怀抱着那颤抖不停的小女人,他哑声说:「我想着,换是我,走过妳走的路,可能坚持得住?可能不怨、不恨、不憎怒?」
剎那间,一股热气上心上脑,窜至全身上下。
阿澪愕然的睁开泪眼,只听到他低哑的声,在耳畔回荡。
「我不能啊……」他将她压在心口上,告诉她:「若然是我,怕也要怨恨憎怒害我至此的人们,也要同妳一般做出那样的事来。」
「我害死了……」她喘着气,痛苦的含泪颤声说:「千万人……你不会……」
他又笑,哑声苦笑:「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我是人啊,怎么可能不犯错?」
她说不出话来,只感觉到他的怜惜与不舍,教泪又洒落。
「我们是人,做人总有行差踏错的时候。」
他怀抱着她,万般心疼的告诉她:「妳不是妖怪,妳是人,只是太怨、太恨,才犯了错的人。所以,我俩相识之初,妳才没伤了那孩子,妳才不让妖怪找上那座村,妳才要保我不死,因为妳清楚我们是无辜的,妳清楚那座城里也有无辜之人,所以每每想起当初,妳才会那般心痛……方会泣血不停……」
「阿澪,妳若是妖,若早入了魔,何苦这般生生折磨自己?以妳之能,就是操控人心、迷惑众生,要千万人替妳去对付那些妖怪,要人们自愿去喂养那些魔物以求自保,都不是难事,可妳没这么做,千百年来从没这么做过,就只是四处逃窜躲藏着。哪来的妖,这般舍身为人?哪来的魔,如此愚蠢?」他含泪噙着笑:「妳不是妖,是人啊。」
她张着嘴,唇抖身颤,只听到他温柔的声,在耳畔,哑声低语。
「便是妳真成了妖,也无妨的,我知妳心中有恨,觉得天地无情,方让妳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可我会同妳一起的,所以妳别再赶我了,我早知妳是什么样的人,做过什么样的事,无妨的。」
他张开泪眼,紧紧拥着怀中那娇小的女人,告诉她:「我说过,我不求多的,不求更多,只是过日子罢了,就妳与我,一起过日子就好。」
这话,教她再忍不住。
过往前尘,就在眼前,都在心中。
怨与恨、悔与痛,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不由自主的抬起手,像在茫茫大海中,攀抓着救命浮木一般的攀抓着身前的男人,仰天张嘴无声嚎啕,让泪放肆奔流。
第二十三章
白雾茫茫。
不知何时,江面上起了雾。
可那白雾,只在窗门外,只到屏风那儿,没再往前进,就好似有堵看不见的墙,存在那里,将一切屏挡在外。
阿澪瞧着那厚实雾墙,知道那不是普通的水雾,是他为护她起的结界。
一般的结界,不能阻隔声音,但大雾可以。
就像鬼岛上的迷魂阵一样,所以她也不再能听闻楼下那些喧哗的声音,可她能感觉到船在动,不知何时已起了锚,顺流而下。
她枕在他肩头上,吸着鼻子,滚烫的热泪,终于不再。
他仍拥着她,亲吻着她的额发。
被他这样抱着,让她莫名安心,那是千百年来,不曾有过的安心。
明明白鳞仍同在一船,这楼船上,尚有数百群妖在,她却仍感觉心安。
不是不恐惧害怕,她依然感到惊恐,觉得恐慌,可他的存在,就只是存在,便已让她定心。
数千年来,她早已忘了什么叫安心,一直觉得自己像是被卷入了无尽的闇黑风暴之中,不见天日,再不能逃脱,可他出现了,宛若黑暗急流中的大石,稳稳的杵立着,伸出了双手,接住了她,拥抱着她。
即便知道这是虚妄的幻觉,她依然不由自主的想要待在他怀中,想要相信他。
听着他的心跳,感觉着他的体温,她看着窗外那茫茫白雾,眼又微湿。这不会有好结果的。
让他同她一起,是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的。
可她再也无力将他推开。
闭上眼,她深吸口气,方睁眼,坐直了身子,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