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性格里充满了四川女性的强势泼辣,我从小被她骂惯了,对她的威胁没太放在心上。
我打定主意,不论如何都要和顾铭章在一起,我以为我有勇气为了他对抗这个世界。
可我还是想得太过天真。
母亲又打来几次电话,无非就是逼我同顾铭章分手,回家考公务员、相亲、结婚,完成她眼中的完美人生。这样弄得我很厌烦,干脆就不接她的电话了。
我觉得她闹一闹,时间久了或许就能接受。
可我忘了,母亲是一个刚烈固执的人。某天晚上,我接到小姨的电话,告诉我,我妈喝了农药,现在正在医院抢救。
她说会死给我看并不是一句企图制衡我的玩笑。
我连夜回到四川,顾铭章陪着我去的。他说,就是跪下来,也一定要让我母亲接受他。
可当他出现在医院病房时,洗完胃刚恢复意识的母亲便冲到窗边,用激烈难懂的方言厉声嘶吼:“你个龟儿子给老子爬,一个男的勾引我娃儿,不要批脸,滚出去,不然老子就跳楼,你们一辈子都不可能在一起!”
我了解我妈,以她的性格真的会做出这样的事。如果她死了,这件事情就会永远横在我和顾铭章之间,成为一颗肿瘤,不断蔓延恶化,最终杀死我们的爱情。
我不得不妥协,抱住我妈柴瘦的身体,崩溃的向她保证:“妈,我回来、回来,我都听你的,你别这样……”
顾铭章看着我,目光复杂得让我无地自容。
我安抚好母亲,回到北京办离职手续。
顾铭章问我:“陈凌,能不能不要分手,我会来四川,我们瞒着你妈妈,偷偷在一起好吗?我不怕见不得光……“
我咬紧牙关才能抑制住哭泣,才能平静的告诉他:“顾铭章,我必须结婚,有了婚姻,我必须对另一半忠诚。”
他伸出来想抱我的手停住了,转过身,头也不回的离开了我。
离开北京那天,段河来机场送我,我在人群里茫然寻找着顾铭章,我想,如果他出现,我就跟他走。
可是,没有。被我抛弃的顾铭章,也有需要恢复的伤口。
回家之后,我顺利考上了公务员,并在第二年同我前妻结了婚。
婚前,我向她坦诚了过往,告诉他我喜欢男人,无法同她成为真正的夫妻。
前妻是个很现实的人,在她的观念里婚姻当中不一定需要有爱,比起情感,她更看重的是合适。我的公职、学历才是她考虑的重点,各种权衡之后,她同意与我做一对形式上的夫妻。
母亲与前妻性格都强势,婚后她们相处的并不很好。
结婚之后,我贷款买了套地段不错的商品房,房产证上,只写了前妻的名字。
虽然我无法爱她,但终究对她感到愧疚,所以在经济上我都尽全力满足她,工资、存款统统交给她打理。
我的个性并不适合在政府机关中生存,既无背景,也不会逢迎,同事后辈都一路高升,只有我十年如一日,依旧是个科员。
前妻几年前就与同校的体育老师在一起了,她并不特意避讳,我总能在家中看到用过的安全套。
在她眼中,我名校的光环早已褪去,不过是一个没有职业前景、收入微薄的窝囊男人,不足以吸引她再继续维系这段有名无实的婚姻。
我提出离婚,她并不同意,那名体育老师是有家室的人,她得等着对方离婚。
得知这个后我劝她,不要做破坏别人家庭的事。
她只是冷淡的笑笑,反问我,我破坏别人家庭和你身为同性恋跟女人结婚,到底谁更卑鄙?
我说不出话,在道德上,我的确没有资格指责她。
后来,那名体育老师的妻子发现的他们的事,带人去宾馆捉奸,闹得满城风雨。我免不了在背后被人指指点点。
我妈无法忍受一个出轨的儿媳,命令我同前妻离婚。
前妻提出现在那套房子写的是她的名字,应该属于她,我并不反对,我觉得我浪费了人家的青春,应该给予补偿。
母亲却不同意,她认为房子是我买的,前妻没有资格拿走它。
那时,母亲已经诊断患有癌症,但她为了我还是有用不完的精力。她跑去前妻娘家闹,又跑到体育老师父母家,大骂他们奸夫淫妇。
前妻认为这些都是出于我的授意,一封检举信寄到我的工作单位,指责我同性恋骗婚。
性取向在机关单位是件很敏感的事,领导虽然没有明说,却还是借着我工作中一个不太严重的错误,提出希望我停职。
经历这一系列变故,母亲的病迅速恶化。她走得突然,甚至都没来得及听我说一点心里话。
前妻最终得到了房子,这些年我并不多过问家里的经济,工资卡里只剩下六千多块钱,存款全都转到了前妻名下的账户中。
我没有追责,觉得这些年来她也很不容易,没能得到丈夫的爱,至少可以留下一些钱。
后来,我尝试着在当地寻找新的工作,但由于我的性向曝光,很难在原本的行业立足。各种困境之下,我只能求助段河,希望他能帮我问问,北京是否能有合适的机会。
第九章
醒来时天还没亮,我一看表,还不到五点。
这些年,我总是失眠,每天只有一两个小时能够真的睡着。我看过医生,尝试过利用药物强制入睡,但都收效甚微。
如果顾铭章肯来我梦里,我或许会多睡一会儿,我一直都贪恋他,就算做梦也是。
隔壁的摇滚乐依旧放着,震得我有些耳鸣。
我干脆从床上起来,穿好衣服,打算去外面走走。
下过雪的天溶溶泛青,头顶上一轮冷淡的月亮。
四川看不到这么大的月亮,它总是远离人间,避免沾染红尘烟火。而北京的月亮,就挂在巷口那棵山楂树上。
我逛到便利店,买了牛奶三明治,坐在店里慢慢的吃。
出去时,兜里的硬币滚落,掉在路边停着的一辆车底。我走过去,蹲下身,伸手在车身下摸索。
车里似乎有接吻的声音,我猛然意识到里面的人在做什么,不由得红了脸。
起身想走,车门却被打开,一个年轻男孩从车里出来,瞪着我骂:“一把年纪了,还听人车震啊,变态。”
男孩很漂亮,栗棕色长发,白皮肤,下巴尖尖,眼睛圆而妩媚。
我想跟他解释,我只是在找我掉的一元硬币,不是有心打扰。
然而,我尚未开口,车上又走下来一个高大的男人,站在月光下,漆黑的阴影笼罩了我。
是顾铭章。
我没有看清他的脸,但只有顾铭章会散发这样的气息。
他并不看我,而是温柔的将一件灰色风衣披到男孩身上。
我攥着手里的硬币,像被施了咒,呆呆的立在原地。
顾铭章低头对男孩耳语,似乎将他哄顺了心,脸上露出甜蜜的笑意,他抬头亲了顾铭章一口,高高兴兴的拐进身后一栋看上去还不错的居民楼中。
我回过神,有些尴尬的想走。可行不由心,看着顾铭章,我根本挪不动脚。
“好久不见……”
没有撕心裂肺,没有遗憾或眼泪,我只是在月光下,说出这句再平淡不过的开场白。
四个字,用尽了我十年的愧疚与仅剩的勇敢。
顾铭章也看着我,冷淡的问:“住这附近?要不要我送你?”
疏远的口气让我反应过来,眼前的顾铭章已经不是我的顾铭章了。这十年,他会有新的感情,会有新的爱人,曾经对我的好,也会再给另一个人。
“不用了,很近的,几分钟就走到了,打扰到你们,真的对不起。”我无措的道歉,厌恶自己情不自禁。
顾铭章打开车门,又说了一次:“上车。”
很强势的语气,让我不敢拒绝,他从没对我这样说过话,我有点怕他。
他抬起眼睛盯着我,目光尖锐深沉。我被他看得后背发麻,只好硬着头皮上了车。
顾铭章让我说了我家地址之后就再也没有同说话,我也沉默,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天边隐约泛出白光,月色黯淡下去,我听到车轮碾过薄雪的声音,硬币在我手心越攥越紧。
三十四岁的我,好像一下子回到了懵懂无知的十八岁。第一次离开县城,看到火车会觉得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