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悬着的一颗心,跟着马蹄颠簸,像随时要从嘴里被抖落出来,他的呼吸也像遥远的挂在何须问身上,若是他咽了气,自己似乎从此后也无法再喘息。
从前读李商隐的诗,上面说“心有灵犀一点通”,梁锦始终不能参悟,同胞血缘间尚且也没有这样的感情,如今他方明了,前些日子的不得安眠也找到了原由,因为他的“妻子”在遭受苦难……
何须问已经能翻身了,也能下地由人扶着挪动,他不想整日躺着,坐着疼,只好倚靠着门框看书,眼睛虽在书上,心思却挂着梁锦,不知他是怎样的着急?会不会已经在路上了?
“华浓。”他握着书叫:“你叫个人去城外等着,若是看到少爷,就告诉他我已经好了,别让他着急。”
华浓来扶他:“我这就让人去,少夫人还是去床上躺着罢,别又在这里吹风。”
“躺了这些日子,人都快躺傻了。”何须问笑着,让人如沐春风:“躺着就知道睡觉,我站会儿罢。”
华浓犟不过他,转身进屋里给他拿来个灰鼠斗篷披上:“那也要多穿些!”她嘟着嘴,扯着斗篷使劲儿给他拢紧了。
天这样冷,何须问还是就穿了件圆领袍,里头中衣虽是加了鹅绒的,也不似能抗住风雪的样子。
院子外头进来个丫鬟,何须问认得,是老夫人院子里的,那丫鬟老远见了他便扯开嗓子喊:“哟!少夫人好了?”
“姑娘,我们少爷才刚能下地。”无所事往前一步挡在前头,冷冷的看着那丫鬟,丫鬟倏地一笑:“能下地就成,老夫人让少夫人过去呢!”
无所事正要说什么,却被何须问轻轻扯到旁边:“我跟你去。”
“少爷……”无所事扯着他的袖口,不让他去,眼睛里急出了泪花:“你才刚好一点儿!”
他们都清楚,去了又要受罚,可眼下府里,谁也拦不住,何须问抽出袖子温柔的笑:“别担心,从小不也是这么过来的么?”
是这样过来的,可还没昏迷过这样久,无所事不放心,非要跟着去,搀着他,慢慢的挪动到老夫人院儿里,这边刚用完午饭,赵姨娘跟梁响罄都在,坐在上面乐呵呵的,俨然等着看好戏的样子。
怪了,何须问这次没行礼,连问安也没有,杵在厅上挂着笑看像她们,他装了将近二十年的温顺谦恭,今日忽然不想走那些过场。
许是近日老梦见娘亲,受了她的影响,她连在梦里也是那副桀骜不驯不遵世俗的样子。
老夫人心道正好了,正要找个由头整治他:“你看你这目无尊长的样子!”他朝赵姨娘扬了个下巴:“你瞧瞧,这可不是露出本性来了?”
什么都有她们说的,何须问懒得争辩,只静静等着她下令。
“响罄,你记着,将来嫁人了,家里要是有这样不懂事的妾室,就该好好教训。”老夫人慢悠悠的,该是指望这一字一句就能吓到何须问:“你去外头雪地里跪着,我什么时候让你起来你才能起来!”
话一撂下,何须问就拖着脚往外去,下了廊下的台阶就扑通一声跪在雪里,老太太也不指望他求饶了,让人挑了帘子,把炭盆架到脚下来,端着茶悠哉的看。
无所事这时从角落里站出来,也走出去,提着裙摆跟着跪在何须问旁边,何须问挑眉看她:“叫你别跟来,你一个弱女子,怎么受得了这雪地里的寒?”他端正了头颅,小声的命令她:“你回去!”
“我不!”可能从没听何须问命令过她,所以她不怕:“我就在这儿!”
这丫头可是比何须问还固执的主,他不得不摆出主人的款儿来:“你敢不听我的话?”
此时膝下的雪已经被体温融化,浸湿了裤子,冰得刺骨,无所事的裙子也湿了半截儿,冻得发抖,却仍然固执冷眼望着厅里高坐着的几人:“我从小跟着少爷一起长大,少爷吃什么就给我吃什么,少爷用什么也给我用什么。”她颤着声,僵着一张小脸:“如今少爷受苦,我也得陪着少爷。”
声音不大,却有一股力量,拉扯着何须问去看她,顷刻间,何须问豁然开朗,老天是公平的,这世上有诸多对他不好的人,亦有这些待他至仁至义之人,他实在不该只想着逃避那些不好的地方。
“一会儿回去,别光顾着我,让人烧水给你沐浴。”何须问不再阻拦了:“我有一屋子人伺候,别担心。”
轻轻的,无所事点了头,她不觉得那么冻了,反而心生一股暖流,爬遍全身,她自得的想,就算是大少爷,也有他顾及不到的地方,那这些地方,就由自己来补全罢……
第40章
中毒
一路昼夜不停地奔波,总算赶到大京城外,远远的跑过来一个人,梁锦立刻拉了缰绳看过去,是府里的一个小厮,在这里等了好几日,就为传个信儿。
“少爷别急!”小厮扶他下马,往一个茶棚里去歇脚:“少夫人已经醒过来了,林鸿去托傅大公子请了太医。”
兴许太久没好好吃饭休息,梁锦恍恍惚惚的由他扶着,才走了几步,听他刚一说完,“噗!”一声,一个猛子吐了出来。
小厮忙垂头一看,明晃晃的一口血,喷在雪里,刺得人眼睛疼,后面二人急跑过来,搀着梁锦踉跄的在茶棚里坐下,东逞红了眼:“少爷!你怎么了?觉得哪里疼?”
并没有哪里疼,反而觉得轻松了许多,梁锦摆摆手,有些喘吁:“慌什么,倒碗茶我吃。”
奉瑞忙叫店家,店家已经傻了眼,呆愣在那里,看人吐了血,想赶他们走,不能死个病痨鬼在店里!可看他们穿着打扮,又犹豫了,别是什么达官贵胄,可得罪不起。
见他不动弹,奉瑞从荷包里掏出锭子塞给他,推他一把:“快去烧壶热茶!”
“哎!”有了这个锭子,过年还有什么愁的?到底是买卖人,忙换了副脸皮去上茶。梁锦喝了一口,觉得舒坦了许多,东逞小心问:“少爷,叫个郎中过来瞧瞧罢?”
“别了,歇会儿就走。”梁锦又喝了口热茶,谁知道那店家刚殷情的添了滚水,烫得他像只狗直吐舌头:“哈嘶……哈嘶……”
东逞横过眼去,似要把那人千刀万剐的架势,又听见梁锦说:“吐了口血,竟觉得痛快了许多。”
“少爷跑了这些天,心里又着急,许是淤了口血在里头。”奉瑞比他们都要年长一些,见的事也多一些:“猛然一听少夫人好了,心里石头落下去,将那口淤血吐了出来,可不是要痛快些?”
他说得有道理,梁锦喝了两口茶,气也不虚了,比刚才精神了许多,几人稍坐了片刻,又骑上马往府里赶去,等到了,天也暗了下来,灰蒙蒙暗沉沉的一片。
离家已大半个月,梁锦归心似箭,也顾不得先去给老太师请安,穿着湿漉漉的一身衣服跑着往自己院里去。
院子里婆子们正在点灯笼,屋里却漆黑的一片,一个人也没有,梁锦还没喊,一个婆子便朝他行礼:“少爷总算回来了,姑娘们全到老夫人院子外头跪着去了,少爷快去!”
也来不及细问,一屋子丫鬟都在老夫人院里跪着,八成是何须问又出了事,梁锦又提着一颗心往那边跑,果不其然,垂花门下雪地里头,乌泱泱跪了十来个丫鬟,都是他屋里的。
老远的,梁锦喊:“华浓!”
华浓正在抽搭着肩哭,听见这声音急忙扭头:“少爷……你可回来了!”她不跪了,朝梁锦跑:“少夫人跟阿事在里头跪着,一个下午了,晕过去了一次才刚醒过来!”
梁锦抬腿跑进去,转了几个回廊,就看见何须问正在雪地里跪着,屋里透出来的光、还有门口两个个灯笼亮堂堂的照在他身上。
身上连个斗篷也没有,外头棕绿的圆领袍已经湿得透顶,他已经没有平日里的端正,东倒西歪的跪着,显然快支持不住。
边上无所事居然比他要有几分精神,见他要倒,支持着手去扶他。
梁锦心头腾腾上来一股火,几步冲过去,一把捞起何须问打横抱着,厅里这时有了动静,老夫人由赵姨娘扶着朝这边走过来,脸上似有惊喜的神色,可朝梁锦看过去,他眼里正喷着火,冷冷扫了众人一眼,一句话也没有,抱着何须问就往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