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一九年九月三日,阴雨。
他终于从医院醒来。
醒来时所有的疼痛十分缓慢地传达到身体里,先是手指,再是腿,随后所有的疼痛都随着线条流进身体里,景丞强撑着坐起来,扭头看着窗外,耳畔传来一声声音:“醒了?”
萧渡水坐在床边,似乎比之前瘦了很多,精神也不太好的样子。
“我……”景丞刚吐出一个字,萧渡水的手机便响了起来,是个视频电话,他一摆手让景丞闭嘴,直接接通了那个视频。
景丞注意到他的手十分用力,快把手机捏碎了,直到那头的人问了句:“是他么?”的时候,萧渡水才缓过神,说:“不是他。”
视频那头的人应了声,挂断视频,萧渡水又抬起头看向景丞。
“你有什么想问的?”他说。
“孟然呢?”景丞下意识地抓了下被单。
“不见了。”萧渡水说。
“……什么叫不见了?”景丞艰难地问。
“我也想知道,什么叫不见了,”萧渡水直视着他的眼睛,眼神很冷,“你们明明是一起闯关,为什么宴尘远只接到你一个人。”
景丞一愣,大脑里突然闪过很多画面。鬼手,身后突然裂开的漆黑的门,明明逃出来却被拽回去的孟然,以及昏迷前听到的,孟然近乎于惨叫的嘶吼。
他的手一下子用了力,攥紧床单,慌乱地看向萧渡水:“他被轮回边境拖回去了!”
“说清楚,”萧渡水皱起眉,“什么叫拖回去?”
“我不知道,我们明明通关了,但是逃出来之后那些鬼依旧追着我们……”景忆鸣顿了下,补上一句,“像是在追孟然。”
萧渡水把手机揣回兜里,深吸了一口气,看着景丞:“你的意思是,孟然还在轮回边境里。”
景丞怔愣着点了点头。
屋外那场雨又下大了,幽州的天气永远都是这样,不光风雪雨,不下就常年不下,只要下起来就是奔着摧毁世界那么去的,跟囤久了得清仓似的。
过了很久,萧渡水的眼眶突然红了,咬着牙说:“一个人在轮回边境过了三个月了……那不就是死了吗?”
他垂下眼帘,不知道在想什么,过了很久,想是在回应萧渡水那句话,又像在喃喃自语:“不会的,我们好不容易活下来,他怎么会死。”
二零一九年,九月十三日,小雨。
景丞终于能够出院了。
他身上没有任何伤口,自六月三日从轮回边境逃脱后昏迷整整三个月,今天终于得到了医生的出院许可,身体还有一部分机能跟不上,宴尘远走在前面领着他,手里拎着一堆药,说:“你这没病没灾的,怎么晕这么久?”
景丞没回话,他的手揣在兜里,朝前走了一截距离后顿住,看着宴尘远。
“你们在准备葬礼?”他问。
宴尘远穿了一身黑,和平时的打扮太过不同,气质也有少许异样,这份异样和医院的气氛完美融合在一起,总能令人产生点儿不适。
“是的。”宴尘远回答。
“谁的葬礼?”景丞问。
宴尘远没说话,他带着景丞上车,把药丢到后座,丢过去的时候克制不住力度,几乎是将药砸在了后座上,景丞坐在副驾驶,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孟然的葬礼。”宴尘远说。
“你们就这么放弃了吗?”景丞不可置信地看着他,“进入轮回边境不一定代表死亡,我们还能找到他!”
“线索呢?”宴尘远从烟盒里抽了根烟出来,夹在手指间,“我们要找孟然,线索呢?他在轮回边境,他还活着的线索呢?”
“那你们就这么放弃了吗?!”景丞瞪着眼睛吼他。
“不然还能怎么办?”宴尘远的语调很平和,他把脑袋往靠椅上一枕,轻声说,“继续找吗?如果有一点儿希望,但凡有一点儿线索我们都不会放弃他,但是……根本找不到,明白吗?”
景丞还想说话,宴尘远扭头看着他:“在你醒过来之前,我们已经找了他三个月。”
“……才三个月。”景丞觉得自己有点儿喘不过气了,“三个月就放弃了?”
宴尘远笑了下,抬手在景丞额头上弹了个脑瓜崩,景丞看见他的手收回去的时候在发颤。
“你以为我们找了多少地方?我的工作本来就不是普通单位,有会点儿法术占卜的同事,他们都算不到他在哪,我们甚至求人去地府看了一圈儿都没有找到他,”宴尘远低声说,“你说他在轮回边境,那么这件事就很好解释了,轮回边境的尸体和灵魂都逃不出来也不能检查到,在那种情况下被拖回轮回边境,一个人过了三个月,你觉得他还活着么?”
“景丞,你没有那三个月的记忆。六月到九月之间对你来说只是一场昏迷,睡着就过去了,”宴尘远把烟叼到嘴里,含糊不清地说,“但是这三个月的每一天,我们都是实打实的过来的。”
景丞看着他,剩下的话突然全都堵回了喉咙里。
如果只是简单的失踪,那么找多久他都会找下去,但……一旦确定下来,孟然还在轮回边境,一个人呆在那里三个月,谁能确定他还活着?
“我去救他。”景丞说。
“去哪救?”宴尘远瞥他一眼。
“……轮回边境。”景丞握了握拳,说。
“去吧,”宴尘远把车停在了路边,指指前面的桥,“从那儿跳下去,我就不去给你收尸了,刚好把你俩的葬礼一块儿办了,还能搞个合葬。”
景丞扭头看着窗外,深吸一口气,吐出来时呼吸有些颤抖。
“你们为什么会放弃他呢,”景丞闭上眼睛,睫毛都在发颤,“他明明……”
“我们做好准备了。”宴尘远说。
“什么准备?”景丞问。
“从你俩踏入轮回边境的第一天起,我和你渡水叔叔,每一天都在害怕你们两个没命回来,”宴尘远说着,又扯着嘴角笑了下,“只是没想到先死的是他。”
景丞一哽,扭过头来,在看清宴尘远的表情前宴尘远先扭头看向了窗外,他看见他握着方向盘的手一点点攥紧,肩膀也在发颤。
“没有人想放弃孟然,”他说,“但是真的……一点儿希望都看不到了,孟然只是个普通人,不可能在轮回边境活三个月,明白吗?”
明白吗?
就算没有被鬼杀死,渴死饿死,还有千千万万种死法在等着他。
不是他们要放弃,是现实逼迫他们放弃。
景丞没有再盯着宴尘远看,忽然跟着笑了下,眼泪滚下来:“……不明白,宴叔叔,我不明白,如果他一辈子都困在轮回边境,我就等他一辈子,我不会放弃的。”
宴尘远没说话,等他把头回来的时候已经什么都看不出来了,眼眶完全是干的,对景丞的发言做了个简短的总结:“傻逼。”
景丞没应他,但孟然的葬礼就这样搁置了下来。
二零一九年十一月七号,晴。
景丞从床上坐起来,盯着窗外发了很久的呆,他手腕上有一道很深的疤,他不记得是什么时候划下去的了,上个月萧渡水带来了线索,一个毫无用处,只能把人打入绝望的线索——每个人一生只能进入一次轮回边境——这直接打断了景丞想回到轮回边境,救出孟然的想法。
也给了他新的启示。
手腕上的伤或许是他需要自己保持清醒的时候划下来的,在城市里找一个毫无踪迹的人尚且需要充足精力,更别说在另一个世界寻找一个失踪的人,景丞需要大量清醒的时间来推理计划。
如果一个人一生只能进入一次轮回边境,那么景丞需要第二个人生,这个计划听起来很荒谬,实际操作起来也十分困难,但他必须成功。
一张身份证,一份出生证明,这些都是现实世界证明身份的东西,进入轮回边境不需要那些玩意儿,轮回边境认证的方式,应该是别的东西。
想要把一个人改造成另一个人很困难,最起码的,得先在外貌上下功夫。
陆桓意是他在一次抓鬼的途中认识的小道士,人很好,愿意帮他改造样貌。
其余的……就是更深层次的改造了。
景丞曾经在闯关的时候发现过一个问题,轮回边境似乎在有意无意的吸食他们的血液,而且是在用血液分人,虽然不知道他们究竟要干什么,但几乎可以凭此断定,如果景丞能改变自己的血,就能瞒过轮回边境那帮王八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