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也是某人的记忆?
是……谁的?
景丞茫然地跟着眼前的景象走去。
他似乎走了很久,脚底被磨出无数个血泡,破了,脓水流出来,脚底溃烂,但依旧不知疼痛和疲倦地走着。
最后他终于看到了一些人……和他一样,穿着白色衣服的人。
聚集在那儿的人大概十二三岁的模样,穿着统一的白色长袍,连头发的长度也完全一致,景丞走到队伍最末端,往前看,正前方有一个白胡子老头儿,表情很严肃地看着他们。
“从今日起,你们便是古神座下的神族候选人,”一个苍老的声音缓缓道,“你们必须遵守规则,才能成为真正的神族。”
景丞听见这句话,忽然反应过来自己究竟身在何处。
他想起来了,在最后的关头,他一把将苦宏石拍进女人体内,而女人的记忆也涌入了他的脑海之中。
这是那个女人的记忆。
规则。
作为神族的候选人,他们必须遵守每一样规则。
天地六界,神族为尊,恰巧是这为尊一项束缚了他们太多,他们的一举一动都会被人记录下来,一直都有人窥视。
每日起床的时间,用餐时间,头发的长短,迈出步子的大小,入睡所用时长,说话语速,所有的一切都有着非常明确的规定。
除此之外,他们要学习身为神族要做的事情。
在天启,每一个神族都有自己要管理的事,他们也有自己要学习的目标。诸如为春神准备的候选人,则要学着播种灌溉,辅佐太阳升起等事宜,等他们学得差不多了就要等待古神的筛选,选上的才能成为真正的神族。
“你怕吗?”景丞听见旁边一个女孩儿在问,“如果选不上,我们会被活埋的。”
“不是在苦宏石下沉睡吗?”
“沉睡后不能再次醒来,那和死了有什么两样啊?不就是活埋吗?”
“……没关系吧,你一定能被选上的,你不是学得很好吗?”
提问的那个女孩儿笑了笑,冰冷地手握过来,低声说:“阿癸,你不能只看到眼前的东西……神族拥有的力量太过于强大了,反而会给别人带去祸端,我们根本没有你想的那么好。”
话没有说完。
那边已经发了集合的信号,两个女孩儿像被人拉直了一样立刻面无表情,昂首挺胸地走过去,听着今天的教诲,听着今天应该做什么事,用多少时间去做,做完之后要如何善后。
以及最枯燥的一项。
在天启中,每一寸土地都蕴含了太多的能量,阿癸她们作为候选者,承受不起这样的力量,只能每日都在体内将力量转换,一点一点吞噬进自己的血脉中,适应在天启的日子的同时充盈自己的能力,让自己能在将来的某一天被更好的神君选上。
这样的日子非常枯燥,每天每个姿势,每个动作都是被规定好的,天空是一成不变的颜色,看到的是一处不变的风景,那个白胡子老头儿一遍又一遍地讲述着规则的重要性,他们候选人,不能违反规则。
说是规则,倒不如说是规定更好一些。
他们不能私自下界,不能离开这里,每一个候选人之间不能有过多的对话却又必须凑在一起观察其他五界,看妖魔鬼怪的因果报应,看人生百态,有人在教导他们大爱,爱所有,爱人仙妖魔鬼,爱那些根本谈不上名字的东西。
他们必须去爱,去看,去领悟什么是大爱,通过观测的方式去体会什么叫善。
他们像一群被放进狭小棺材里的人,身体被迫砌得四四方方,不管放进去时什么样,拿出来后都是古神们最想要的模样。
天启不分日夜,阿癸便不分日夜地练习如何将力量融合进身体里,到规定的时间就去睡觉,到规定的时间就起来吃饭,他们连每口饭咀嚼的次数都被安排得相当清楚,日子过得麻木而苍白。
阿癸觉得没什么不好的。
所有人都是这样,所有人都被调教得四四方方,他们吃饭,嚼碎了食物,古神吃他们,囫囵咽下去,没人会觉得不对。
那日那个女孩儿说“神族没有你想的那么好”,阿癸有些不能理解,即便他们是候选人也沾了点儿神族的光,在其他五界,人人都尊重他们,有什么不好的?他们获得了尊重,获得了敬仰,至于规则,人人都遵守规则,为什么会不对?
阿癸觉得那个女孩儿有点儿不像候选人。
或者说她和候选人太过不同,她有自己的思想,她会在规则允许的范围下做出最让人意想不到的事情,规则要他们每日观测五界,她偏偏只看人界,规则要他们学着判断是非,她的答案每次都与大家不同,规则要他们学会大爱,她眼底没有大爱。
大爱是什么?
大爱是神爱五界,垂怜五界,神拥有世人无法想象的力量,所以神要回报五界,纵使灰飞烟灭也要将这份宽宏地大爱传递下去。
是这样吗?
阿癸不明白,即使不明白,她也要练习下去,和成百的人一样在规则内被捏成不再变型的陶瓷。
直到某一日,天启东部突然传来消息,说春神句芒座下一名神君,名叫孟春,人类犯错引来天罚,而神君为了拯救人界于水火,不惜与天道抗衡,最终以魂抗天,身消魂碎,保护了一方百姓,这就是神族的大爱。
是吗?
阿癸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
“根本不是这样的!”那日那个女孩儿又一次站了起来,在众人对孟春神君的举动敬仰不已时高声阻止,“神君是为了他心爱之人才身消魂碎,根本不是为了人类!”
阿癸看向她。
“神君没有要救所有人,他不是为了什么大爱!人族抽取灵力为己所用,残害生灵,天道降罚,神君没有要保护那些犯错的人!”女孩儿的声音被淹没在其他人的声音里,只有阿癸听见她在喊,“只是天道不公,要罚所有人,神君护的是无辜的人——”
“你不要说了。”阿癸拉住她的手,小声道。
“不对,这不对啊,”女孩儿瞪大了眼睛,碎碎念道,“神君护的是无辜的人,也要惩罚那些犯错的人,怎么就成了他护下所有人了呢?”
“没有人在乎这个。”阿癸说。
“这不是我们要坚信的大爱,”女孩儿说,“大爱要落在应爱之人身上,并非黑白不分,错了,这里的候选人都错了!”
“没有人在乎这个。”阿癸重复。
“倘若有一天我们也成了神君,也要这样黑白不分的爱吗!”女孩儿吼道。
阿癸被她吼得一愣,还是喃喃道:“没有人……会在乎这些事情。”
“天地六界,我们看管剩下五界,事多繁忙,根本来不及区分何人无辜,何人有罪,”阿癸的声音很低,她说得莫名没有底气,“假若一家农场养了无数只鸡,只有一个笼子里混入一直鸭的幼崽,笼子又藏匿于深处,我们也要去把它找出来吗?”
“为什么不找呢?”女孩儿愣愣地问。
“如果找小鸭子的途中,小鸡饿死了呢?”阿癸问,“其他的动物应该怎么办呢?”
女孩儿哑口无言。
“没有人会在乎这个,是黑是白根本不必去深究,”阿癸轻轻攥了下拳头,“我们要做的,是以更快的速度解决事情,而不是去研究事情的黑白,为什么要因为一只鸭子的闯入去连累整个鸡场呢?你忘了吗?规则上就是这样写的。”
女孩儿没有再说话。
接下来的很多日子里,阿癸都没有再见过她。
孟春神君的事闹得沸沸扬扬,人界大半个区域都受了灾,他们这些候补成为了修复人界的神使,每一个人分到一小块区域,在人界修好之前不能回去,这也相当于是对他们的一次历练。
阿癸分到的是北方一块极其寒冷贫穷的地区,这里的人们表情麻木,重新建造着房屋,没有食物他们就去吃草根,吃泥土和树皮,没有衣服他们就相拥在一起或用树叶遮体,这是阿癸见过无数次的景象。
她活了太久,看见人类是如何一步一步在神族的引领下学会生活,创建家园,只是这一次要由她本人来引领这些,她莫名其妙想起那日那个女孩儿说的话。
也要这样黑白不分的爱吗?
阿癸认为孟春就是将黑白分得太明,才会落得身毁魂灭的下场,她听说了那件事,一整个村庄里起码有一半的人都偷取了他人的灵力为己所用,更别说藏匿在其他地方的,想要将所有的罪人都找出来未免太费时间,倒不如团灭了痛快,那些无辜的人……他们的确无辜,可他们不过是渺小得不起眼的人类,寿命不足百年,凭什么值得天道去一一探查清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