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觉得朕做错了吗。”宁衍轻声问。
“归根结底,这是陛下的私事,臣无权置喙。”江晓寒话锋一转,道:“说起来,臣在家时常教导两个孩子,人生在世不过百年。人活着得有个框,框中框着的是‘应该不应该’,人活一世,身上总要担着些责任,这些是为旁人的。除了这个框,人活着也得给自己划一道底线,这底线就是死线,是用来托着自己,保着不会一落千丈陷进淤泥里的——但是在这一框一线之外,人活着就得顺心如意,不然这百年也是荒废。人活着,归根结底命是自己的,日子也是自己的。一味为人不为己,那是圣人。”
“当圣人不好吗?”宁衍反问:“这世上有千千万万人想做圣人。”
“自然好。”江晓寒笑着说:“历书工笔,青史留名——但是臣倒觉得,万事万物都有度。一个人若是活成了书上一个个冷冰冰的方块,也没趣的很。”
江晓寒历朝两代,辅佐过两任帝王。宁宗源在他心里无疑是个好皇帝,治国安邦皆做得条理分明,这一辈子怎么说都是功大于过。但江晓寒却只当他是君,是高台金座上一副画像,搁在那令人参拜,活得委实没有些许烟火气。
宁宗源弥留之际江晓寒就在其侧,这位先帝一辈子权衡手段无一不精,但临了了身在病榻之中,满腔装着的都是一生放不下舍不得的遗憾。
——江晓寒忝受了宁衍十年的“老师”,不想宁衍最后也是如此。
“陛下问臣,觉得陛下做得对不对。”江晓寒说:“臣不好言陛下的对错,但托了文官纳谏这个底气,也与陛下说说臣是怎么想的——若是没有这次御驾亲征,没有太子,没有太后自请修行这件事,那么陛下若不管不顾非要如此,臣定会规劝。”
“但现在陛下有了后,未来如何有了定论,那就不一样了。”江晓寒说:“那起码说明陛下不是一时兴起,且桩桩件件有所盘算——说到底,臣说句大逆不道的话……”
其实放在十年前,这话江晓寒并不会说。身为臣子侍奉君主,首先要做的是忠心不错,但忠心之下就是要自保,宁衍今年才十八岁,他若是能一直心性不便倒还罢了,但若是之后他与宁怀瑾出了什么岔子,那今日江晓寒这番肺腑之言说不准不能换来推心置腹,还得无端换来一番猜忌。
但话又说回来,江晓寒教了宁衍一十二年,也愿意相信他跟宁宗源并不是一类人。而且京中沸沸扬扬这些天,江大人在家里也盘算了好几日,他总觉得这孩子是认真的。
宁衍心念一动,忙道:“这是私下里,我与老师只是师生,不论君臣,老师但说无妨。”
“外头那些大臣想要规劝陛下选秀成婚,所能言的道理无非也就是怕陛下子嗣稀薄,为的是江山的千秋万代。”江晓寒委婉地说:“臣原本自然也是这样想,但现下陛下已经有了太子,臣便不想惹陛下嫌了。”
宁衍如醍醐灌顶。
江晓寒笑了笑:“臣可是什么都没说。”
“是朕说的。”宁衍也笑了:“既然‘陛下’已经对这江山有了交代——那‘宁衍’喜欢的究竟是谁,又有何妨。”
宁衍说着苦笑着摇摇头,叹息道:“满朝间,其他人要么将朕置于高台瓦上,要么将朕置于风雪之中,唯有老师将我放在暖热之地。”
第210章 “那你还不晕?”
那天江晓寒和宁衍关起门来谈了一个下午,除了亲近的人留下伺候之外,旁人谁也不知道这君臣二人到底凑在一起说了什么。
但左相大人似乎是没跟陛下谈拢,从殿内出来时脸色极不好看,什么话都没说,也没出宫,就在紫宸殿的台阶下面一跪,翻来覆去就一句话——“请陛下收回成命”。
宁衍也是个犟的,只让何文庭传话出来,说是让老师歇了这个心思,帝王一言九鼎,断没有自己把说出的话吞回去的道理。
何文庭夹在中间两头为难,一会儿进屋一会儿出来,两头奔忙劝和,奈何这师生两个一脉相传的主意正,谁也不肯让步。
宁衍那边说让老师不必多说,尽早回去;江晓寒这边就是规劝陛下乃臣子本分,望陛下收回成命。
何文庭两头为难,出门进去地叹了好几口气。
现在外头大冷的天,紫宸殿门口又都是禁军,来来往往间,大多都将这场面看了个正着。
江晓寒今天为什么事儿来的,几乎有点门路的都有所耳闻,但宁衍这次是铁了心要把“不选秀”这事儿一犟到底,江晓寒在门口跪了半晌,他出都没出来看过。
禁军里也有那么几个知道内情的世家公子,见状都不由得凑在一起咬耳朵,说看这个情形,连江大人都没在陛下这讨着点脸面,别人是更别想了。
紫宸殿内熏着暖烘烘的暖炉,宁衍今天难得没批折子,也没看那些没完没了的册子。他桌上摊着一张没来得及画完的画,画面整个右上角还空着,看起来有些突兀。
“何文庭。”宁衍站在书案后头打量了那副画一会儿,头也不抬地道:“磨墨。”
何文庭担忧地看着他,小心劝道:“陛下现在还动不了笔……”
“磨就是了。”宁衍打断他。
何文庭知道他这两天一直心情不好,于是不敢多劝,只能在心里暗自叹息一声,走上前去替他磨墨。
宁衍从笔架上挑拣了一只细细的紫毫笔,用笔尖略挑了些许墨汁,暗自想了一会儿,往纸上落下了第一笔。
他的右手确实还不足以支撑他做这种精细活,才刚刚几笔下去,宁衍的手腕伤处就开始发麻发胀,宁衍略略皱了皱眉,不太愿意在何文庭面前示弱,于是不着痕迹地直起身来捏了捏手腕,向外头看了一眼。
“去给老师多加个手炉,别叫真的冻着了。”宁衍说。
何文庭应了一声,搁下手里的墨锭,从一旁拎过只早就准备好的手炉,细细地往里面添了几块热碳,用手炉套子抱起来揣在怀里,弯着腰出门去了。
江晓寒还跪在台阶底下,若是走近了看,就会发现他跪得十分不诚心——大氅被他拢得很紧不说,还把下摆绕过来在膝盖下垫了厚厚的两层。
何文庭揣着个手炉,做贼似地左右看看,低眉顺眼地走下台阶,走到江晓寒面前行了个礼。
“陛下说了,外面天寒地冻的,左相不若早点回家,反正跪着也没用。”何文庭眼神左右瞥了瞥,装模作样地又压低了声音劝道:“江大人,您也别犟了,陛下已经拿定了主意,您再跪伤的也是自己的身子。”
何文庭嘴上说着话,手里已经掏出了那只手炉,接着遮挡递给了江晓寒。
江晓寒接过手炉拢在大氅里,先是低声道了谢,随即挺了挺腰背,端着一张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木然脸道:“陛下不改变主意,臣不会回去。”
何文庭送完了东西,见状摇了摇头,惋惜地又进了殿。
宫城内这点地方,什么风吹草动都不是秘密。江晓寒在殿前罚跪的事儿不消半个小时就传到了江凌的耳朵里,把江二小姐唬了一大跳。
她还生怕是传错了话,抓着侍女问了足足三遍,才确信自己是没听错。
“知不知道因为什么啊?”江凌问。
“具体的奴婢也不太清楚。”那年轻侍女回话道:“只听说似乎是左相大人为了劝陛下什么,陛下不听,所以僵持住了。”
那就只能是选秀的事儿了,江凌想。她虽然心里觉得宁衍和江晓寒不至于闹得这么难看,但是事关宁怀瑾,江凌心里还是没什么谱。
在安庆府时,江凌可是切身实地地见识到了,宁衍为了宁怀瑾,那是什么都敢干的。
她一时间也顾不得挨训不挨训了,匆匆忙忙地便去了国师府。
颜清下午时分跟着江晓寒一起进的宫,江晓寒去紫宸殿见宁衍,颜清便去了国师府,顺便教景湛一些药理和疑难杂方。
江凌去的时候,这师徒俩正在观星台上观星,江凌也不叫人通报,自己拎着裙子蹬蹬蹬跑上楼,急急忙忙就去拉颜清的袖子。
“爹,不好了!”江凌咋咋呼呼地说:“父亲正为了衍哥哥不要后宫的事儿在紫宸殿门口跪着呢,衍哥哥跟他怄气,只叫他自己回去,可父亲又不肯——”